珲低头吃着早餐
“若我给森打电话、发微信或见上一面,你会介意吗?”夏双眼有点浮肿,连带脸也有点僵硬,头颅昏沉沉的,又是一夜的梦在作祟。她咧咧略显苍白的嘴唇,面带微笑似有点挑逗地问珲。
珲知道夏一向多梦,夏也不避讳地和他说她的梦,说她梦里的那个少年。三十年了,那个少年始终是她梦里的原住民,隔三差五地扣开她梦的大门、挥之不去。
珲迟疑了一下,放下筷子,望着夏淡然一笑,“你要是觉得有必要,我这里没问题。”
说完,起身拿起外衣走出家门,餐桌上留下他吃剩一半的饭。
这样的想法纠缠了夏20年,它不时会冒出来,又沉下去。
梦中频现那个少年充满期待的眼神,寻找她的身影,以及她无助的迷茫。她想走近他,轻轻地拉起他的手,感受来自他的关爱、他的温暖,然后她像一朵雪花静静地融化。可是梦里,每次她都远远地望着他、偷偷地看,怕被他发现,怕看到他已经无望的眼神彻底变得冰冷,那样她至少还可以找到一点眷依,并把这点眷依拥进她的梦里,让她的梦又能从童年、从童年的那个小村庄开启,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笑声像一首首童年的歌谣荡漾在她的梦里,又摇醒黎明。
她仰着脸看他在桑葚树上为她采摘桑葚;在青草地里他们捕捉蝴蝶嬉戏;在房屋后那棵壮硕的枣树下扮起过家家,他是那个驼背的老爷爷,她是拄着拐杖的老婆婆.....梦像筑在蜂巢里,浸透童年的美好、甜蜜。
既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那就没有对与错、是与非。夏常想起这句话,聊以自慰,无须愧对过去的那段时光,愧对于她决绝地伤害过的少年,无论过去和她现在她的梦,存在即有道理。
在那懵懂的年龄,那个少年森向夏传递他质朴浓烈的爱,夏措不及防,仓皇逃窜,全然不顾森的痛苦和失望。
森出生在世代农户家庭,父亲用病弱的身躯把家庭耗干、把债台高高地磊在他母亲的胸口,在森三岁时撒手离去。寡妇母亲顶着债务,拖拽着几个孩子残喘苟活,森还没有镰刀把高的时候就学会割猪草、放猪、放牛,日复一日,伴着日出日落,挥汗如雨,或许这就是他的童年,今后的人生。
森和夏同住一个村上,一巷之隔,他垂涎地看着夏背起书包走进学堂。夏放学后,他就随在夏的身旁听她读书、看她写字、翻看她的书。夏看到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那渴望的眼神,肩负起“老师”的义务,教他读书、写字、算数。森有时还把牛散放在学校附近的草地里,偷偷跑到学校,踮起脚尖,趴在夏的教室窗口向里张望,忘我地听老师讲课。
一次,语文老师惊讶地发现他几乎会背全部的课文,连数学计算也熟练的不可思议,于是动了恻隐之心,积极向学校争取免除他的学费,然后一趟趟地家访做他母亲工作,才使他有上学的机会。期间又多次因为家庭困难的原因不得不多次退学,学习时断时续,成绩却一如既往的优异。五年级的下半年,任老师家访,磨破嘴皮,他母亲也不松口允许他再回到学校去。家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困境,他的母亲不能有任何奢望、牛总不能一直拴在牛栏里!
小升初考试前,他悄悄找到老师报了名,考试那天,他把牛交给别人代管,偷偷参加了考试,成绩很快出来,全乡第一。
开学好几天,看不到第一名报道,老师从报考来的小学名单里找到夏,弄清了一切。初中的老师也开始了漫漫的家访,班主任不行,改换校长去,一趟不行两趟、三趟,学杂费减免再减免。这样他又走进学校。家庭无法走脱时,他又退学回到家,像上小学那样重复过去,学习时断时续,困难重重,拉下的课就跟在夏后面学习。
中午,知了在树上拉响酷热的警报,树叶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勉强投下稀疏斑驳的树影,森就坐在树荫里如饥似渴地看书,放牛时,牛走到哪,他的书就看到哪,蚊虫叮咬他光秃秃的腿,他就把腿浸在水里...
他是唯一的男丁,一贫如洗的家,母亲早早做好打算,以换亲的方式,在森11岁时用最小的女儿替森换好一门亲。森那未过门的小媳妇,夏见过,眉眼清秀,见到森,粉白的脸飞过两朵绯红的云,抿着嘴羞怯地笑,招人喜爱,就住在森和夏上学途径的庄子里。森和夏结伴上学时,走到村子口,开始几天,夏会忍不住逗逗森,“要不要进去看看你的小媳妇?”每当此时,森总会摆出一张臭脸,加快脚步独自前行,还夹杂着小跑,兀自把夏抛在身后。夏感到莫名其妙,“多好看的小媳妇呀,干嘛不开心呢?”
待下次再经过村庄时,夏都会直勾勾向村子里的路口张望,希望看见森的小媳妇,那小媳妇应该跑过来哄哄森,森每天走到这里都会不开心,还低着头急匆匆地加快脚步,肯定是因为没能见到他的小媳妇。夏跟在他身后,大声喊:“你慢点嘛...”,慢点或许就能瞧见你的小媳妇啦……夏暗自思忖。
临近中考前的某天放晚学,森和夏结伴而行,一路上,他低着头,满腹心事,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走到他家屋后那棵枣树下,森收住脚步,转过身耷拉着脑袋对夏说:“明天,我就不上学了。”
“还有几天就中考了,你成绩那么好,考一所好学校肯定不是问题,再说,那么难的时候都扛过来了,一切的困难马上就要结束,你怎么能放弃?怎么能不上了呢?”
“我要退婚!”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娘说,退婚除非退学......”
“好好的,你为什么要退婚呢?”夏有点困惑地问。
“我...我...我心里有人了。”森变得吞吞吐吐,脸憋的通红。说完,慢慢地抬起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夏。
一切再明白不过了,夏愣住了,脸腾地红起来,转身跑开。
那年,森的母亲第一次妥协了森,森考上心仪的中专,夏落选。森从遥远的学校给夏寄来了信,信里除了鼓励还有他火热的感情。
一年后,夏也走进她梦寐的学校,她忘不了森,忘不了森的鼓励,却又极力地躲避着森,她接受不了森那份沉甸甸的感情,他们本就是两小无猜的玩伴,一样可以两小无猜的继续下去。
森就用他那漂亮的字为夏写了一首首炙热而美好的诗,慢慢渗透进夏的心,夏坚守的阵地或将面临坍塌,她陷入矛盾。
暑假时,夏想当面谢谢森,在她精神低迷时得到他的鼓励,也想告诉他,她的心情,他一定能理解。
夏的家早已搬离那个村庄,暑假到来时,夏寻着森的身影来到那个生她养她,和森一起长大的村子。
森的喜悦无须表达,透过夏浅浅的笑,那天他看到七彩的阳光,那七彩的光正是从心底温暖地升起,把他的脸映照得格外鲜亮。森爱吹笛子,因为夏喜欢悠扬的笛声,那天他吹了一首又一首,都是夏喜欢的校园歌曲。
夏无法用他幸福陶醉的样子比对自己的心情,见到森,夏除了高兴还有隐隐的不安,像有层薄雾笼罩在心。
望着专注吹笛子的森,她语气低缓、平和地说“我俩...不太合适。”像一句玩笑,又不是玩笑,声音不大,森却清晰可辨,似乎他早有预感。笛声嘎然而止,森像受惊吓,吃惊地张大嘴巴,一下子从凳子上跌坐在地上,笛子从他的手滑落,他仰起灰白的脸望着夏,语无伦次,“我不能没有你....不能....”夏更是吃惊,她刚才还犹犹豫豫,像自言自语一般,脱口而出,她不清楚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森听?想不到森会如此反应,她腾地站起来,旋即又蹲下身子,伸出手想把森扶起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声霹雳把森击垮,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拽着夏的手,眼睛里充满哀求,嘴巴喃喃不清地说:“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
夏见拉他不起,又羞又愧,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徒然转过身,拿起包头也不回地狂奔逃离,任由森的呼唤声从身后阵阵传来,很快,声音和村庄在她狂奔中越来越远。
夏突然感到无比的释然!
那个暑假、接下来的暑假,却有好几个同学带信给夏,口信来自森的母亲:“你们若看到夏,拜托她回来看看森吧,我怕他撑不住了,他天天在他们上学的那条河埂上来来回回地走,从早到晚,见到来人便问,看到夏回来没有?他坚信暑假里夏会回来,会回来看他,他就在那条路上盼她...接她...等她...”
夏听到这一切,心仿佛被撕裂,有几次她控制不住想跑回去,跑到森的身边......但是,夏骗不了自己,她给不了森希望的感情,再次回去对森来说无疑又多一次伤害,她不能这么残忍。
“森,对不起!你要保重自己!”夏只能对着那遥远的村庄方向哽咽地说,默默地祝福森。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天各一方,夏的梦里,森时常光临,还是那个青葱的少年,还在那里不停地寻找夏,等着夏。夏躲在那遥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祝福他。有时夏好像迷路了,一转身看到森,看到森冲她招手、冲她微笑,一股暖流迅速传遍夏的全身......
醒来后,她怅然若失…...
一个冲动越来越迫切,她要联系森,她要问问他过的好不好?她要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她?还用问吗?或许,他早把夏埋葬在他的过去里,那凸起的坟丘正是他一点点愈合的伤疤,他不愿再想起或提起夏,他不愿再掀开愈合的伤疤,然后看见夏撑开伤疤的罅隙一点点地浮现。或许,他早已决绝地把夏固封在他那块伤疤里,连同他对夏的记忆,正如当年的夏。
假如,电话拨通,夏想说些什么?她又希望听到什么呢?
还是留下童年的美好、留下少年那个寻觅的身影伴随在梦里。
愿天各一方,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