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之上,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各自爱好。有的人爱喝酒,有的人爱打牌,有的人爱侍弄花草,总之,人的秉性不同,爱好也就自然不同。
二伯没有别的爱好,只是对秦腔有着特别的爱好,那简直可以说是达到了入迷的程度。在我们这儿,二伯在他的同龄人中来说可算是相当有文化了,他能识文断字,口算能力更是了得,又快又准。可惜他生不逢时,要是他的青春年花赶在今天,说不定还会考上不错的大学。人这一生机遇也很重要。
二伯是我们村里的戏篓子,他那早就谢了顶的脑瓜袋里装着许多戏文,难怪有人常说二伯是聪明绝顶。我也坚定不移地认为二伯是个有能耐的人。
凡是有二伯出现的地方,那儿准会有我的身影,只为听二伯唱戏,讲戏。二伯能大段大段地唱,整本整本地讲戏里的故事。唱腔抑扬顿挫,嗓音清亮甜美,我认为和专业演员差不了多少。二伯讲故事中间还顺便加进他的观点和评论,就像我们正在阅读带眉批的文学名著。
二伯没有展示才艺的舞台,但这没有舞台却胜有舞台。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哪里都是他的舞台。
明媚的春光里,二伯一边在麦田里除草,一边悠闲地唱着:"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这哪是在劳动?这分明是痴痴地自我陶醉于美好的艺朮享受之中了。
夏日里,骄阳似火,二伯吆着黄牛在碾麦子,黄牛拽着碌碡绕着二伯一圈一圈地转着,就像磁针划着唱片在转。二伯又开腔唱上了:"五台县官太懵懂,滴血认亲害百姓……"树荫下聚集了一堆秦腔爱好者。
秋天五谷飘香,遍地金黄,在大门口,二伯坐在小马扎上正划着玉米棒子壳,随口甩出一大段《二进宫》里的精彩唱段:"太平年间把荣享(徐谚昭〉,国太为何加愁肠?(杨侍郎)说什么太平年间把荣享,朝有大祸不安康,(李艳妃)……"这一大段着实不好唱,一人演三角,生、旦、净唱法差异甚大,难度可想而知,二伯唱得相当成功。起码人们从他的唱段中可以体会到他们三个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人物的形象。
村里的乡党把他围成了一个半圆。有的大人手里端着饭碗,像被勾去了魂以的,好大一会儿都忘了吃饭。还有那些小娃娃,啃着嫩玉米棒子,其实他们也不懂戏的故事情节,也听不懂二伯都唱了些什么。他们是来凑热闹的。
每天几乎随时都能听到二伯在唱戏,看孙子的时候他给孙子唱,逗孙子玩;喂猪的时候他给猪唱;高兴的时候唱欢音快板,心情不好时唱苦音慢板。他无时无刻不在唱戏,除非吃饭,抽烟嘴占着不得唱,除非睡觉,睡觉有时也在梦中哼哼叽叽的。
有关二伯痴迷戏曲的情况还有两段奇闻轶事与大家分享。
有一天,儿媳妇娘家姪子娶媳妇,堂哥两口子都出门去了,二妈又去世的早,家中只剩下二伯了。二伯给自己熬玉米糁。当时农村都是手拉风箱,灶膛烧的是麦秸。二伯添水烧锅,锅开气圆了撒下玉米糁,捏点碱面放进去搅均勻,盖上锅盖烧火。他边拉风箱杆边唱起了秦腔,如痴如醉,达到了忘我的境界。锅边的嗞嗞声他都没有听到,直到有一股粘液顺着锅头流到他脚下他才发现了,一下子慌了神。由于他一直低着头,只顾拉风箱,添麦秸,唱秦腔,根本就没抬头看看锅上。揭开锅,所剩无几而且也糊了。满灶台上全是溢出的粘手手的玉米糁。
有一年,二伯戴着草帽,提着小竹笼赶集去逮个猪娃。我们村离集市有十里路,二伯一不骑自行车,也可能是不会骑,二不搭便车,他就爱步行。一个人游哉悠哉多自由,走一路唱一路,不时引来行人的侧目。途中经过香村,都是邻村乡党,荫凉下的老人老远就打着招呼:"乡党,来歇会凉"。二伯走到荫凉处,挨着那个老者坐下,摘下草帽,拿在手中扇凉。
两位老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秦腔戏,谁谁的戏唱得好,某某的戏哪一年轰动了整个兰州。他们都觉得对方是自己的知音,越聊越投机,竞然对唱上了《苏武牧羊》,一大段唱完,那个老者这才看到二伯身旁的竹笼说:"这大热天的老哥上集想买啥去?"一句话提醒了二伯,他赶紧起身,戴上草帽,挎上竹笼向那位老者挥手再见。
二伯又唱起秦腔向集市走去。来到集市,摆推的,逛集的稀稀疏疏,他觉得奇怪,便问旁边一卖油糕的中年人:"乡党,今个咋不像往日逢集那么热闹?冷冷清请的。"
"乡党,你抬头看看太阳都到哪儿了?"
二伯抬头看看太阳己经偏西得利害了。原来集早散了,看来又是白跑一场了。向右转,打道回府。随口吼起即兴现编的唱词:"老夫今日真背霉,上集白白跑一回……"
二伯己经去世好多年了,我的眼前会常常浮现出他的身影,耳边会萦绕他清亮悠长的秦腔秦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