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一天,他被呼啸而过的风吹得昏迷,他开始预感死亡。这时距离上次幻觉过去半个钟头,痛苦把时光蹉跎得慢极了……
“用不了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
“啊……去死吧!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啦!”
他坐在湿凉的草甸上,心跳飞速地滚动,胃疼使腹部疯狂地滚动,搅得连同幻觉也在翻滚。强烈的眩晕时不时让他干呕,两只眼珠翻滚在眼圈外,鼻子和耳朵和下巴和额头完全失去了痛觉,可是心跳依然在鲜活地跳动着。
“我现在无论想什么都会说出来……包括这句!”他说道,“我得歇一歇!”
“我死了……嗯,我死了……然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开始走形式的告别,或者他们什么也不干!”他平静地唏嘘起来。“嗯……然后一如既往,忘了我!忘了我?嗯……忘了我……”
“是的!忘了我……嗯,忘了我……嗯对对!我说忘了我……忘了我!嗯……忘了我。”这时他神经抽搐,脑袋来回摇晃,双手不由自已,下体则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的脸部开始不再平静,煞白的神情与晦暗的脏肿之间佯装起快感的余温,那种濒临死亡的快感形似于人类笼罩的迷雾。
他开始悲哀地失声大哭,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
这时雪已经停了,百米开外藏羚羊、野驴星星点点!
风灌进他的胃里,咳嗽令后脑又裂又爆又痛,血管仿佛要炸裂,那种刺心的爆裂时常叫他无法安心哭泣。他想切开手臂放血,或者撕开肚皮和脸颊,就像撕开宇宙或者Yinhu——可是他并没这么干,他只是坐以待毙……
但他并非真正坐以待毙,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想坐以待毙,他痛恨坐以待毙,他要杀死坐以待毙,可是他只能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令他的心理防线逼近崩溃!他动弹不得,野狗开始向他走近,一轮处女血似的月亮此时变成了十个,相互映照在高原深处。
“月亮?”他呢喃地为自己的新奇发现诧异,他刚刚看到一颗硕大的太阳近在眼前,炽烈的烘烤令大地生辉。
月亮和太阳同时在他的脸上交欢,月的阴柔映在眼里,他忽然想起笼罩在人类世界之上共同的迷雾!近似于无限渴望得到的越是摒弃!无限唾弃的原罪越是泛滥!
月光穿越时间打在布满迷雾的世界,陆地与天空显出一条分界线。
“我的脚可能早已经冻掉了……”他说,“哎……为什么不让我死呢……我可以死的。”远方再度传来这句回音,继而他又开口说,“我可以死的!”
有一瞬他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用仅有的和本能的意识去想哪个零部件会最先撂担子不干!“我可能会冻僵?或者我的混账脑袋!也许是嘴?嗯……胃,饿或者渴死;要是我能睡死该多好?我可以死的!”
他的脑袋转的慢极了,胃疼在风啸和头疼下不值一提,他近邻昏迷却无法不知,身心麻痹脑袋却还迟钝的清醒。生死此时全拜自然所赐,他愿免去诸多痛苦但事与愿违。他并不忌惮痛苦,但没有尽头的希望令他疲惫而绝望……
他完全把死生交给了自然,他并不想说交给上天,天辜负了他,那几只大鸟此刻依旧盘旋在天空,精神的天空则布满迷雾。“我已经冻僵了……我把一切交给你——可可西里,操蛋的!操蛋的西里!”
此时,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恭候死亡,“死亡、死亡——”龟裂的双唇重复着这个词,一遍又一遍,直到昏迷未遂,一遍遍在自然的磨砺中打开沉重的眼睛,一次又一次……那种感觉正如长久以来深陷重度抑郁症的人——他们是多么渴望用自杀获得自由,摆脱极大的身心灵之痛,那种长久以来的虚无、忍耐与不被理解不亚于人间任何一种折磨,但是又不得不以某种难以言说的理由继续地活在世上、活在一个毫无希望又许诺前程似锦的世界,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在完成了本能的对死的抗争后,只要活下来就是光荣的胜利!
是的,继续地,活下去……
(四)
翌日拂晓,他从昏厥中醒来,脑袋分外清醒。
“我做了一个梦……”伴随着凝固的血渍,他感受不到疼痛。
他做了一个梦——
一只棕熊跟一只熊崽朝他走来,在他脸上踩了几脚,高强度的负荷险些把他的脑袋踩碎,大熊并没有吃它。休克下,他被熊仔狠狠地修理了一顿,熊仔撕破了他的衣服和鞋,他的身体印满深深的爪痕。
当新日来临他还是苏醒过来——他是被熊给揍醒的,熊赶走了撕咬他的猎狗,现在那两只熊已经消失在了晨雾的大漠里……
“也许只是个梦。”他说。
他抬不起胳膊,也不愿看自己撕裂的衣服,他愿认为一切都是梦,他相信自己是上帝,是清醒者,是一个活在美丽世界的神,以上帝的视角注视着眼前转动的星球,自然万物一切由他掌控——他宁愿如此想!
强烈的挨饿令他捡起地上的肉皮吃,此刻,他的右脸连同脑皮已经被撕掉了一大块,半只耳朵悬在裸露的骨头上。
他足足用半个钟头才咀嚼完那块含血的生肉。他肆无忌惮的高兴,那不源于求生,而是一种只此他一个吃过人肉的优越感,于是越发苦涩他便越加兴奋,他承认那是世间极美的盛宴!他畸形地亢奋起来,摆脱一切伦理与文明的兴奋,一种蛮荒的原始冲动!如一只强悍的消失物种,但凡对他感兴趣的雌性皆以最直接的手段交配!
——原欲、性欲、“罪欲”!
此时,他觉得自己是宇宙之王!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将其打败!他兴奋地想要站起来,于是双脚开始由麻木向酸痒过度,并剧烈的抖动。他开始大笑,僵硬的神情里含满畸形的大笑!这时他的脑袋膨胀得像一个宇宙,这个小型宇宙已经被熊揍扁了,血浆黏在脑皮上,他预感右脸全无但拒绝预感。
此时,那轮巨大的太阳正无限地溶蚀着眼下的高原!他一定要向太阳致敬,那是光芒所在的地方,此时他感到自己和太阳一样伟大,他感到生存问题一点也不必深究!因为进化会令人类基于死亡的压迫寻求人生可做之事!生存问题并不是将人扼死的问题,迷茫问题才是!
他感到浑身轻盈极了,仿佛升入天国前的眩晕。巨大的眩晕令他失败了七十七次,于是当他第七十八次站起来的时候走了十六步,第十七步的时候他本能地立在那儿。“我要吃点东西!”
“你不该吃东西!绝对不能吃东西。”内心深处忽然传来一句呐喊,继而整个世界为之疯狂。
“不不,我应该吃东西,”他说,“我应该吃东西!”
“食物会让你去死!”
“去死吧,你这个白痴!”他听到一个奇异的声音,“你不该活在世上!去死吧废物!”
“啊!我不一直在渴望求死吗?”他想。
“不,你渴望活着!你一定要活着……”
不,你渴望活着,你渴望永久地活着,像追求死亡一样追求永生!你应该杀死自己,就像让自己陷入永生之境一样!你是一种无疆之生的美!不……你会永远的活着,如震撼人心的死亡!你将如死亡一样的活着!
脑袋的幻觉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仿佛不是一个人!当判断出应该进食的讯息时,他并没有这么干,相反他也没有继续走,他不拒绝进食,只是站在那里,他不知道是否应该站在那里,然后突然崩塌……
他以为自己行将暴毙,但并没有!良久之后,他本能地抓起衣服上的雪来解渴,喉咙肿胀得令他说不出话,他只有呻吟。沉默令他陷入思考。他从脚印的水洼里搞到了一点水,并由此源源不断地喝雪水。
顺着脚印他注意到自己掉落在溪流的背包,背包在某种程度给了他相当大的慰藉,背包本是久远以前令他自我解脱的桎梏。
他欣喜地攥起背包,却发现包里一无所有。他将背包丢回小溪,此时掉下两颗糖果。糖纸在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幸运的糖!去他妈的糖!”
他吃了一颗,把另一颗包好又重新放进口袋,“去他妈的糖!”他重复了一遍。
他走了六步开始审视那颗糖是否存在,第一百步时他已经审视了十二遍!痛苦莫过于糖激起了味觉,却没有食物!他不再认为生活是绝望与希望的博弈,而是徘徊于迷茫与悲哀之间的选择。
他并不打算吃掉那颗糖,而是拔掉草甸塞牙,草有股清新的酸味,又有些干瘪,他的味觉恢复后又闻见了动物的粪味,但并不能确定是什么动物,也许是藏羚羊、猞猁,亦或是狼和狗熊。
他无法做出理性的判断!直觉曾把他带入此地,但他秉信直觉。
“不要回头,走——不要回头……”耳边再度传来遥远的回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