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薇带着宁娟和火亮去了附近的一家甜品店,她终于知道了火亮本来的名字,他之前叫宁哲。
火薇很少来这种店吃东西,也不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她给宁哲要了一份水果班戟,想了想,又加了一份红豆布甸和一份糖不甩,宁娟不动声色地看着火薇研究菜单,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像在做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宁娟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火薇还是听见了,她敏感地抬起头,正对上宁娟注视自己的视线,宁娟见火薇看过来,匆忙地看向了别处,她借机四下打量了一圈,然后夸张地“啧啧”两声,“火薇啊火薇,真想不到,咱俩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坐在这儿。”
火薇垂下眼,“我也想不到。”
然后,两个人谁都不知道说什么了,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宁哲吃东西的声音,不时地响起。
“你恨我吗?”
“火薇,你恨不恨我?”
她们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两个声音杂在一起,谁都没太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都反应了几秒钟才回过味来,宁娟掏出一颗烟,刚放进嘴里,就想起来这里不能抽,又塞了回去,她目光飘忽了一瞬,声音有些低哑,“恨你,也恨自己。”
火薇想,我也是。
宁哲心无旁骛地吃着布甸,宁娟侧过头,看着小儿子的头顶,喃喃道,“是命吧,如果不是摊上我这个妈,宁宇死不了,如果没有遇见你,他也死不了,不是命还是啥?”
在很多个万籁俱静的夜里,火薇在心里问,明明前一天,她和宁宇都还好好的,还在窗户下面晒太阳,听着姥姥念经一般的嘟嘟囔囔。那天是宁宇的生日,火薇为了送什么礼物这件事还杀死了不少脑细胞,她没人好商量,也没有闺蜜帮她出谋划策,她想着,宁宇喜欢看书,不如就送他书吧,最后,当她抱着青少年必读的十本世界名著送给宁宇的时候,宁宇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说这礼物送得太有新意了,他要是不考上一个名牌大学的文学系都对不起火薇的这片苦心,可他再也没有考大学的机会了,他连这十本书都还没来得及翻开。火薇经历过董晓婧的死亡,她觉得死亡并不可怕,却是残忍的,它的残忍之处就在于,无论你有多么多么的想念,都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火薇的钱包夹层里,有一张董晓婧的照片,她可以经常拿出来看一看,但宁宇的照片,她没有,她只能靠自己的记忆在脑海里面临摹他的样子,可渐渐的,火薇发现她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她使劲地闭上眼睛,都无法清楚地把宁宇的模样补全,不是这里出了问题,就是那里出了岔子,火薇急得快要哭了,她不想忘记宁宇,她觉得,如果有朝一日,她把宁宇忘记了,她就是把自己也忘记了。所以,见到宁哲的那一刻,她认为自己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宁娟面露得意地笑了,那笑容,就像火薇第一次去宁宇家里,宁娟笑着说:“儿子,你得带人家去喝奶茶啊。”这一步棋,她赌赢了。
宁娟是故意把儿子放到了火薇的店铺附近,火薇带他走的时候,她也就在不远处偷偷观察着,当她看见火薇望向儿子的眼神时,她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宁哲不会说话,智力也比同龄的孩子差了好多,宁娟不知道还能把他托付给谁,孤儿院,救助站,送人……她都想过,但却没有一条路能让她放下心来,直到她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名字,火薇。
火薇敏感地捕捉到了她话里故意漏掉的信息,“你要去哪?为什么要把宁哲送人?”
宁娟第二次掏出烟,她知道不能抽,但还是拿了出来,在手里毫无意识地捏着,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她抬起头,冲火薇露齿一笑,“累赘,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倒不如给他找个好人家,两全其美。”
“姥姥呢?”
“哎,”宁娟一摆手,“早死了,和宁宇前后脚,你爸给的那笔钱,她一分都没花到,早知道,我他妈还费那个劲干嘛啊?”宁娟说到最后,声音明显变了调,她快速地把手捂在眼睛上,嘴唇紧抿着,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火薇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宁娟,她忽然想起了六年前,宁娟绑架自己的时候才多大?三十一二?还是三十三四?她涂着很厚的粉底,喷了刺鼻的香水,也许她想掩盖掉本该不属于自己的风尘气息?那天下午,天阴得很沉很沉,就像是暴雨将至的前奏,废弃了好久的厂房里面没有灯,黑得像夜晚,宁娟也是这样,止不住地有些抖,好像她才是被绑架的那一个,火薇不可能一点不害怕,但她又莫名有些底气,她没有什么理由地认为,宁娟只是求财,并不想真的伤害她。
“你需要钱,你可以让宁宇告诉我,我肯定会借给他的。”
宁娟搬了一把破凳子坐在火薇前面,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像是比火薇还要紧张,“火薇,如果只是要钱,我就算穷疯了,也不会走这步,我不光要钱,重要的是,我和你爸有仇,你知道吗?”
火薇盯着宁娟的眼睛,她的眼窝很深,轮廓带着点西方人的硬朗,宁娟一直画很浓的妆,火薇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她的眼睛周围已经有了那么多而且细密的皱纹,火薇小声问她,“你和我爸有仇,所以你会杀了我吗?”
宁娟语塞,一下顿住了。她会杀了她吗?不不不,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与火宏升之间的仇,只能当作一个她绑架火薇的砝码,如果没了这点仇,她要用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绑架儿子的小女朋友呢?宁宇的姥姥昨天夜里突然脑中风,连夜住进了ICU,抢救费用外加ICU每天几千块的费用重重地砸在了宁娟的头上,走投无路之下,她打起来火薇的主意。就在她知道火薇名字的第二天,她就打听到了火薇与火宏升的父女关系,她记得火宏升,但她不确定火宏升是否记得她,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早就忘了。
宁娟16岁那年,被一个叫程七盏的男人强暴了,事后,对方要和她私了,说是想和她正正经经地处对象,一个没把持住,才犯了错,程七盏大宁娟八九岁,两人又是第一次见面,哪来的处对象之说?宁娟主意正,谁劝都不好使,铁了心要让程七盏吃牢饭。既然私了无望,程七盏开始四下打点,他和当时在基层法院谋职的火宏升是喝过血酒的拜把兄弟,他带着厚厚的油水钱,把情况向火宏升说明了,宁家是外来户,这个偏僻的小镇又是山高皇帝远,背地里做点手脚不算什么大事,火宏升上上下下走了一遍,甚至他都没有遵守回避原则,直接做了当庭的审判长,轻轻松松地就把这件事了结了,程七盏继续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宁娟却从此从天堂跌到了地狱,面对人前人后的指指点点,她没有办法继续呆在学校,早早地辍了学,再然后,就误入了歧途。
她恨程七盏,也恨火宏升,如果说程七盏改变了她的一瞬间,那么,宣读判决书的火宏升就是改变了她的一辈子,所以,她遇见一个同姓火的人都会那么情难自持。
后来,火薇经常跟着宁宇到家里来,两个小屁孩好得甜甜蜜蜜又黏黏糊糊,扒一个桔子都得你一瓣我一瓣的,她又试着开解自己,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也不能折回去,就干脆好好走以后的路吧,别揪着以前不撒手了。如果不是老太太突然出事,把她逼到了绝境,她真的不会出此下策。
所以,当火薇问她:“你会杀了我吗?”她心里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
但宁娟不会告诉她这些,毕竟老太太的救命钱还没有拿到手,就算是一场戏,她也得耐住性子演下去。
他们所在的这个屋子,应该是工厂没废弃之前某个车间的值班室,除了宁娟坐的那把破凳子,还有一张褪色的书桌和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床,此时,火薇就被宁娟用麻绳绑在那张铁床上,宁娟站起身,走到火薇面前蹲下,她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了好久,才挤出一句话,“丫头,我对不住你了,要怪,你就怪你爸吧。”宁娟说完,没有再理会火薇,快步走了出去。
这间小屋子只有一扇窗户,窗户外面是空荡荡的生产车间,能用的机器早已变卖,剩下的都是一堆堆废铁,张牙舞爪地矗立在黑暗之中,火薇感觉自己正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包裹着,挤压着,连呼吸都难,她没觉得有多恐惧,只感觉到巨大的压抑,心脏一阵抽紧,不舒服到了极点,她想用手捂一下,可双手被绑在了床头柱上,动弹不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丝毫没有察觉到,眼泪已经糊了满脸。
她听见宁宇的声音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宁宇在不远处大吼大叫,但火薇有些听不清,极度的安静和黑暗让她耳鸣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这间屋子。
宁宇从外面进来,还不适应屋里的光线,但火薇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停在门口,四下张望,不知道是不是奔跑的原因,整个人都一起一伏。宁宇的目光停在一处,然后,几大步跨了过来,他捧住火薇的脸,旁若无人地亲她的额头,还有头发,他伸出手摸她的脸,喃喃道,“对不起啊,火薇,对不起。”
宁宇开始动手解火薇脚上的绳子,宁娟没有系死结,却重复系了好几扣,每一扣都勒得很紧,宁宇费了好大的劲,都没有解开一个,他气得骂了一句脏话,火薇低着头,宁宇头顶上的发旋随着动作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火薇想伸出手去摸,像平时一样,拿食指的指尖抵住发旋中央,她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手是被捆着的。
就在这个时候,宁娟追了进来,她看见宁宇蹲在地上解火薇的绳子,飞奔过去,一把推开宁宇,“不行,你现在放她走,就什么都白费了。”
宁宇盯着她,没有说话,几秒钟之后,才又重新起身,一言不发地继续。
“你姥姥呢?怎么办?你让她现在去死吗?”宁娟也接近崩溃了,狰狞地冲着儿子大喊。
宁宇的动作停住了,他捏紧了手中的绳子,“妈,咱想别的办法,我不上学了,明天我就去找活干。”
宁娟往前挪了挪,按住宁宇的胳膊,“咱没有别的办法了,儿子,你听我说,我不会真的伤了火薇的,她家有钱,她爸不差那点钱,只要钱到手了,我马上就放她走,行不行?嗯?”
宁娟看着宁宇,等待着他的答复,火薇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周遭安静得就剩下他们几个人的呼吸声,半晌,宁宇紧咬着牙,摇了摇头,“不行。”
宁娟扑到宁宇的身上又打又骂,宁宇怎样都不为所动,手牙并用,终于,火薇身上全部的绳子都脱落在地,他抬起头,拉起火薇的手,“走。”
火薇看向他的脸,他的额头上,鼻尖上,细细密密的,都是汗,火薇想拿校服袖子帮他擦擦,可胳膊刚抬起来,就想到她的校服已经脏了,于是,又放下胳膊,拉住他伸过来的手。
宁宇带着火薇走出小屋子,一直走到车间门口,火薇松开了牵着的手,“你回去看看你妈吧。”
宁宇想了一下,“也行,你自己敢走吗?天有点黑了,好像要下雨。”
“敢。”火薇点点头。
“好,那你小心点。”
宁宇刚转过身,想回去小屋子安慰一下宁娟,火薇的声音就从身后响起,平平板板,没有什么起伏,“你妈朝我爸要了多少钱?”
“什么?”宁宇再度转回身。
“这钱,我争取给你借来,但你得还。”
“真的?”宁宇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他一大步跨过来,双手抓起火薇的手,使了很大的力气,“真的吗?火薇?”
“嗯,真的。”火薇任他扯着手,点点头回复他,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火薇本来想什么都不说的,但可能就像两个小人在她的头脑里打架一样吧,其中一个小人胜利了,它暂时操控了它的主人,火薇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就算不这样,你直接跟我说,我也会帮你借的。”
宁宇一开始没听懂,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他露出不可置信的错愕神情,“你在说什么啊?火薇?”
火薇抽出被他牵着的手,“我今天去爬山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宁宇一下子词穷了,昨天他过生日,火薇说要去爬山许愿,因为不是周末,宁宇没时间,火薇就说那她自己去好了,反正她上不上课无所谓的。宁宇确实知道她逃课去爬山的事,可为什么宁娟会知道?他真的一无所知。
宁宇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他上前拉她的手,被她甩掉了,想抱抱她,也被她连踢带踹地推开了,宁宇的表现让火薇更加认定了她心里的猜测,冷静的外衣一旦掉落,就再也穿不起来了,火薇拔腿就跑,宁宇怕她出事,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什么就不管不顾地向宁宇扔过去,有些小铁锭小轴承之类的零件,虽然小,但砸在身上特别疼,其中有一个东西不偏不正砸到了宁宇的眼睛上,他当即捂着眼睛靠在了一面已经倒了一半的墙上。
宁宇蹲在地上,那只没受伤的眼睛还在看向火薇,今天发生的事情早已将火薇的大脑炸得空白一片,她像是已经不会思考,她也顾不上宁宇要紧不要紧了,她只想远离这里。
就在她眼看跑到厂区大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两声奇怪的“砰砰”声,瞬间就恢复了悄无声息,她脚步一顿,疑惑着回过头,只见远处冒起了白烟,还有零星的火花溅起,就像快要燃尽的消逝的烟花。
他们说,被高压电电死的人,模样很可怖,火薇没有见到宁宇最后的样子,所以她脑海中的宁宇,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一咧嘴,一只小虎牙就跳了出来,眼睛里落满了星辰,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样,他头顶的发旋在她眼前晃啊晃,一抬头,满脸汗涔涔的,他离她很近,火薇甚至都能察觉到他的气息,很热,漫天盖地的扑过来。她靠着这股热气活着,从18岁长到了24岁。
宁宇是被突然掉落的老旧高压电缆砸到的,他的死亡,火薇并没有直接的责任,但如果深究起来,与火薇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火宏升暗地里费了很大力气,将火薇从这件事情中择得干干净净。
宁娟得到了两笔钱,一笔是供电公司的赔偿款,象征性的,非常少,因为没有人帮她争取,她自己也无心无力了,另一笔,是火宏升给的,火薇实现了自己对宁宇最后的承诺,向火宏升借了一笔钱,说以后自己工作了会还给他,火宏升没说什么,托人把钱带给了宁娟。
宁娟拿着钱,像一个丢了魂的活死人一样,不吃不喝,坐在床上好久,第二天夜里,医院通知她,宁宇的姥姥已经脑死亡,请她节哀。宁娟突然觉得无比的轻松,像所有的枷锁都解脱了一样,她对自己说,我终于可以带着这笔钱下地狱了。
儿子算横死,年纪也小,不宜大操大办,可老娘是寿终正寝,不用遮不用掩,宁娟花了很多的钱给老娘风光大葬,光鼓乐就吹了七天,就在她觉得所有事情都完结了再没有遗漏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孩子就是宁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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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娟一直用手捂着眼睛,火薇眼尖地发现,她的手背上有好多针孔,火薇皱了一下眉头,她却已经把手放了下来,神色也恢复了正常,她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吃布甸的宁哲,有点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你爸为了你,也是费尽了心思,愣是把孩子给送去了救助站,火薇,我是真恨你爸,但是,唉,父母心。”
火薇没接她的话头,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你吸毒吗?”
“什么?”
火薇指了指自己手背的位置,看向她的手,“都是针孔。”
宁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掏出自己的软包大前门,一把拍在桌子上,“你看电视剧看的吧?还吸毒?我要是有钱吸毒,我还用抽这个破烟?”她拨拉了一下小儿子圆乎乎的脑袋,“再说,我要是真吸毒就把儿子卖了换钱,哪能白送你啊?”
火薇看着宁娟大咧咧的样,突然想起,她第一次去宁宇家的时候,宁娟掏出烟逗她,问她要不要抽一根,宁宇过后对她说:“你别理她,我妈啊,没心没肺。”
火薇把面前一口没动的黑糯米糕推给宁哲,她低头看着宁哲,“你要是想好了,我可以养大他。”
宁娟好久都没回应,火薇抬起头看她,她正咬着下唇,也看着自己,“我想好了,火薇,你能养他,我谢谢你,那些手续什么的,办不办都行,无所谓,他现在也是个黑户嘛,”说到这儿,她自己还笑了,“我不求他学习好不好,有没有出息,好好长大好好活着就行,”宁娟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当时宁宇死了,他姥姥死了,我也想死,可是,他来了,我就没死成,这也是命吧。”
火薇提出去宁娟的家里收拾一下宁哲的东西,宁娟说他没什么东西,现买吧,或者捡别人的旧东西用都行,别惯着,该打打,该骂骂,就当弟弟一样待着吧。
火薇想了想,“总有一两件东西是他喜欢的吧。”
宁娟拗不过,只得带着火薇回了家,六年前,宁娟把老房子卖了,这是后来搬过来的新家,在城郊,要转两趟公交,还要步行一阵子,火薇很少走这么远的路,一路上她都在心里默默记着道儿。宁娟的新家要比之前的老房子好一点点,少了宁宇和姥姥,即便多了一个宁哲,屋子里还是空荡了很多。趁着宁娟收拾东西的空当,火薇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床上的被子没有叠,乱糟糟地堆在一起,床头柜上摆着水杯水壶还有高高矮矮的药瓶,床的另一侧是餐桌,盘子里有几块风干了的烙饼和两头糖醋蒜。
宁娟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只拿出两个旧玩偶,一个熊大一个熊二,“就这个吧,别的真的没什么了。”
宁哲高高兴兴地自己接了过来。
全部收拾停当,火薇牵着宁哲软乎乎的小手,问宁娟,“还反悔吗?要是不反悔,我们就走了。”
宁娟一屁股坐在床上,两条腿利落地一盘,“跟着你吃香喝辣,我还反什么悔啊?快走吧,刚才和你爸干仗,累了,我想睡一觉呢。”
坐在颠簸的城乡公交车上,宁哲靠在她怀里睡着了,肉嘟嘟的小脸蛋贴着她的脖子,她突然有点想哭,宁宇不在了,姥姥不在了,宁娟呢?她在那么绝望的时候因为宁哲的到来而活了下去,她怀了他一年养了他六年,为什么突然要把他送人?她不吸毒,手上的针孔是怎么回事?那些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又是怎么回事?火薇不愿意深想。这些年,她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像一条捂不热的蛇,对谁都防御,和谁都敌对,如果这些人都不在了,是不是就没人知道她那段乱七八糟的青春了?她可以脱胎换骨一般地重生,可她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公交车轧过一个水坑,狠狠地颠了一下,宁哲醒了,他看了看手里的熊大和熊二,掂量再三,送给了火薇一个,他的小手碰到了火薇的手,那柔软的触感,像有一丝电流从火薇心上划过,她看着他的眼睛,想起了宁宇说过的话,“有一个故事,我小时候听过,说是最干净的灵魂可以住在白云上面。”
还没有到站,火薇就带着宁哲从半路下了车,又拐到马路的对面,坐上了开回城郊的公交车,她凭借着记忆,一点点地回想着刚才的路,宁宇听过的那个故事,到底是不是哄小孩儿的,她不得而知,她回到宁娟那里,能帮她做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宁哲更是懵懵懂懂地任她牵着,她慢他就慢,她快他就跟着一路小跑,火薇抬头看了一眼,本来阴沉沉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雾霾已经散尽了,阳光争先恐后地洒了下来。
几十年后,我们会在白云上面再见吗?
我想,会的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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