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宏升坐在宽敞的真皮沙发上,为了平复情绪,自己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等待的间隙,他盯着火亮一小会儿,然后看向火薇,“你有什么事儿,说吧。”
火薇面无表情,也没有多余的话,开门见山,“我要领养他。”
火宏升终于稳不住了,他腾地站了起来,动作很大,差点带倒了矮几上的茶具,火宏升居高临下地看着火薇,强压着心头的情绪,用手指着女儿,“火薇,你还要干什么?”
其实,自从宁宇去世后的这六年里,火宏升和火薇基本做到了相安无事,火薇休学了一年,然后继续完成了高中的学业,大学念了一半就跑回来了,说是讨厌死了学习,火宏升没有强求,托人给她办了一个假学历以备不时之需,又按照火薇的要求,在市中心的步行街给她买了一间旺铺,卖些小女生的鸡零狗碎,小鱼游水般的过日子,直到现在。
在餐厅和儿子吃饭的徐尹被客厅的动静吓了一跳,她赶忙起身,快步走过去,拉住了火宏升举起的胳膊,这个家里的鸡飞狗跳,她也是怕了,徐尹一边安抚着火宏升,一边疑惑地瞄了火亮一眼,她虽然知道六年前那档子事,却没有见过宁宇本人,她很纳闷,这个小孩子到底什么来路,能让消停了好几年的父女俩又这样大动干戈。
火骏也放下碗筷跑了出来,火宏升已经被徐尹拉着坐下了,火骏跳上沙发,搂住火宏升的脖子,一口童音,软软糯糯的,“你怎么了爸爸?”
火宏升深呼了一口气,搂过儿子,在脑门上亲了一口,然后拍了拍他的屁股,“爸爸没事儿,去,跟妈妈吃饭去。”
徐尹接过儿子,又不放心地叮嘱火宏升一句,“有话好好说,你一生气,血压又该上来了。”
“知道了,你带孩子先吃饭。”
这一切,火薇都看在眼里。
再度剩父女两人,火宏升有些疲惫地抹了一把脸,他没有再看火亮,而是径直问火薇,“这孩子是谁?从哪儿来的?”
“就在我店附近,他当时在垃圾箱里面找吃的,应该是个流浪儿童。”
火宏升苦口婆心,“发现流浪儿童应该找救助站,而不是带回家,等我查一下救助站电话是多少……”
火宏升还没说完,火薇就打断了他,“可是我想领养他。”
火宏升觉得很无力,好像脊椎被抽走了似的,只剩一身软骨,他放缓了语气,把道理一条一条地摆给火薇听,“薇薇,先不说这个孩子到底有没有监护人,就算他真的是流浪儿童,符合被领养的条件,你符合领养人的条件吗?你还不到三十周岁,就这一条,你就不符合,你大学应该学过这些吧?”
“那你们呢?你们符合条件吧?你们只要办个手续就行,我来养,不会影响你们的。”火薇的声音很急切,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火宏升摇了摇头,“不符合,也不行,薇薇,我对你弟弟和你徐尹阿姨没法交代。”
火薇不说话了,她低下头,不停地拿指甲抠自己的手指,火亮在她身边呆呆地坐着,像是体会不到这些因他而起的风波,火宏升以为火薇的沉默是被说通了,刚想查一下救助站的电话,火薇抬起了头,脸上是湿的。
火宏升当即有些不知所措,从小到大,他这个女儿,很少哭,除了她妈妈去世那次,火薇哭得晕倒过一回,就连和她那么亲近的宁宇去世,她都没有掉眼泪,那些日子,火宏升叮嘱火薇,哪里都不要去,什么都不要说,乖乖地呆在家里,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所有的事情都交给爸爸,火薇就真的言听计从了,她乖乖地在家里呆了一年,哪里都没有去,什么都没有说,一年之后,她去到了另一所高中继续读书,就像生病了,请了一个长长的病假。
这些年来,火薇从来没有和火宏升提过关于宁宇的任何事情,也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事,火宏升甚至想过,火薇是不是得了电视上经常演的选择性失忆?如果真是那样,倒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可现在看来,全然不是。
火薇生疏地抹了把眼泪,张口叫了一声“爸”,这一声久违的“爸”,叫得火宏升百感交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像以前那样不懂事儿,净给你找不痛快?我没有,”火薇摇了摇头,眼泪就随着动作掉了下来,她把目光转向火亮,“你也觉得他像宁宇是不是?”
火宏升叹了一口气,她终于还是提起这个名字了。
“我没想到领养要那么复杂,不然我不领养了,我就带着他一起生活,能行吗?我没要求别的,我不像火骏,有妈妈,有家,我什么都没有,就这一个要求。”
火宏升脱口而出,“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也有家啊。”
听闻这句话,火薇眼里还带着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没有回应火宏升,自顾自说道,“我没有故意找茬给你添乱,我妈没了,宁宇也没了,我就想身边能有个亲近的人。”
其实火宏升想说,想要一个亲近的人,可以认认真真交一个男朋友啊,可以经常回家里来看看啊,可他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这样的说辞,火薇听不进去。他的视线静止在一处,沉默不答,他能理解女儿的想法,却不能够按着她的要求来,火薇才24岁,她早晚要恋爱要结婚,带着一个六岁大的孩子算什么?他之前费尽心力地做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给女儿铺一条没有阻碍的康庄大道,可眼看着这条大道就这样断了,火宏升闭了一下眼睛,他自问做不到。
最后,火宏升说服女儿,让她先带着火亮回家,他要和徐尹商量一下这件事情,毕竟徐尹是自己的法定妻子,是这个家庭的一员,火宏升说:“给爸爸几天时间。”火薇答应了。
可就在火薇依言把火亮带回家的第二天,火亮就不见了。
火薇不放心把火亮一个人扔在家,带着他一起来了店里,隔壁店铺卖内衣的芳姐见火薇领着一个陌生的小孩子,好奇地过来打招呼,火薇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了半天,只好说是亲戚家的弟弟。
快到中午的时候,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进来挑选小物件,两人没有太多的钱,喜欢的东西又多,反反复复纠结了半天,也定不下来,等到她们终于选好了东西付账离开,火薇一回身,原本在店门口玩的火亮已经不见了踪影。
火薇都没来得及让芳姐帮忙照看一下店铺,就推门跑了出去,她把这条长长的步行街来来回回找了三遍,甚至连她第一次遇见火亮时的那个垃圾桶都没有放过,火薇从中午找到了下午两点,仍然一无所获。
火薇颓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人,她习惯性地抬起头,可是天上连一片云彩都看不见。
火薇徒劳地从街上晃到七点才回家,连店铺的卷帘门都是芳姐帮忙锁上的,从早晨到现在,火薇滴水未进,又走了那么多的路,到家的时候,她觉得一丝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躺着,她窝在沙发上,琢磨着火亮到底能去哪儿。在店里的时候,她没有紧盯着他不放,因为她第一次遇见火亮的时候,就是在这条街,从他当时的样子来看,他对这里的环境应该很熟悉,可既然那么熟悉,应该不会轻易走丢啊?又或者不是找不到路了,而是跟着熟人走了?难道他不是流浪儿童?可哪个有家的孩子会流落到去垃圾桶捡东西的地步?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性是火薇不愿意去想的,那就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火薇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她越拒绝去想,越像被谁操控了思维似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争先恐后地往出冒,火薇觉得又累又饿又怕又烦,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客厅的窗帘没有拉,她看了一眼对面楼,还亮着灯的窗口寥寥无几,看来应该是后半夜了,她拽过白天背的包包想拿手机看时间,可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火薇停下动作回忆,但她今天去过的地方太多,她无法确定是落在了店里还是路上丢了,不管怎样,她明天要早点去店里,拿手机是次要的,主要是火亮,他未必记得家里的路,店的位置却是熟悉的,万一他已经回去了呢。
第二天一早,火薇是整条步行街来的最早的,她一路上都在祈祷,希望那个小小的身影能够站在店门口等他,可她近到能看见自己店铺的时候,她失望了,那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唯一的一个好消息就是手机没丢,她确实把它落在了店里,火薇解开屏幕,只见上面有五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是火宏升打来的,只响了几秒钟就挂断了,另外四个出自同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火薇先给火宏升回拨了过去,可铃音一直响到了头都没有人接听,她看了一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7:58,估计他在开车,不方便接,她想了想,又给那个陌生的号码拨了过去,响了好久才有人接下来,对面是一个女声,带着很重的鼻音,听起来像是熟人,火薇试探着“喂”了一声,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徐尹,“你爸受伤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火薇一惊,刚想问他们在哪,徐尹就把电话挂了。
火薇又把电话打给火宏升,这回响了两三声他就接了,“薇薇?”
“你在哪呢?”火薇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拉下卷帘门准备离开。
“我刚到单位,怎么了?”火宏升明显没说实话。
“行了,别撒谎了,徐尹给我打电话了。”
火宏升受伤了不假,但不严重,火薇是在区医院的输液室见到的他,偌大的输液室只有三个人,一对小情侣坐在一侧,火宏升坐在另一侧,火薇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讲电话,看样子是在安排工作,看见火薇进来,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讲了一会儿才挂断。
火宏升的头上缠着一圈绷带,火薇装作无意的样子,觑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并没有血迹渗出,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能让堂堂的中法院火院长这副尊容,也已经太难得了。
火宏升见火薇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头上,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绷带,“昨天晚上出去遛弯的时候,没注意,一脚踩空了。”
“嗯,”火薇点了点头,明知道他没说实话,也没继续追问,她左右看了看,“徐尹呢?”
提到徐尹,火宏升的神情一下子变了,火薇联想到徐尹电话里带着哭腔的声音,觉得他们俩可能吵架了,虽然明知道不厚道,火薇还是禁不住有一点点幸灾乐祸,如果不带任何偏见,实事求是地讲,火宏升与徐尹的婚姻要比他与董晓婧更适合,他们俩在一起的这些年,就连董晓婧刚刚去世,火薇故意从中挑拨关系的那段时间都算上,他们俩也几乎没有吵过架,但感情就是这样,不存在不带偏见的时刻,永远都是有偏有向。
火薇见火宏升并无大碍,心里又惦记着火亮的事,呆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她想问问火宏升,人口失踪,是不是真像电视上演的那样,要等到24小时才能报案,可她还没说完,火宏升就笃定地摆了摆手,“行不通,你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那孩子又不会说话,你怎么报案?”
火薇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火亮来历不明,火宏升本来就不赞成火薇带着他,现在他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她怕火宏升有了更加反对的理由,就没有告诉他,想着先靠自己的力量找一找,实在不行,再想其他的办法,可火宏升为什么知道火薇口中的的“失踪人口”就是火亮?
火宏升自知失言,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向后面的椅背,躲开了火薇的目光,“我这儿也快打完了,你回店里吧。”
火薇很想把他拽起来,让他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他会知道火亮不见了?他还知道些什么?还是他做了什么?像以前那样,和他大闹一场,不折腾出个所以然来决不消停。可就在那一个瞬间,火薇看着火宏升的脸,觉得无比的不真实,他头上缠着绷带,看起来特别滑稽,眉头皱着,川字纹很深,像是刀子刻上去的一样,他的嘴角甚至还起了一个燎泡,整个人老态毕现,火薇惊觉,火宏升已经不再是那个能迷倒少女的中年男人了,时间的大手把他揉捏成了一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
火薇什么都没说,拎起椅子上的包包出了输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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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薇按了很久的门铃,徐尹才来开门,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微微发红,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徐尹见来人是火薇,愣了一下,火薇原本就很少来家里,火宏升又不在,她更没有过来的理由了。
“你爸在医院,你没见到他吗?”徐尹心情不好,平铺直叙地扔过来一句。
“见到了,我找你。”
徐尹意外地瞄了她一眼,转身向里面走去,“那进来吧,不用换鞋了,反正这日子我也不想过了。”
火薇站在原地想了一下,还是自己从鞋柜里面找出上次她来穿的那双室内拖鞋,换上了。
火骏正自己上完厕所从卫生间出来,他今天穿了一条繁琐的背带裤,两条袋子不知怎么绕在了一起,估计火骏已经独自和它较劲一阵子了,一脸挫败,看见火薇也没叫人,几步跑向了徐尹,边跑边说,“妈妈,你给我穿。”
徐尹本来就气不顺,这下火骏可彻彻底底当了炮灰,她拽过火骏背带裤上的袋子,连推带搡,“你都多大了?连个裤子都穿不好?一天就知道妈妈妈妈,我欠你们的是不是?”
火骏当即被吼哭了,徐尹越是推他,他越是抱着徐尹不撒手,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糊满了眼泪和鼻涕,徐尹推了他两把,没推开,反倒把自己的眼泪惹出来了。大的哭,小的嚎,火薇看着眼前的场景,一面觉得头大,另一面,觉得有点热闹,她的生活里,除了电视和手机,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别的声音了。火薇站起身,去卫生间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徐尹。
徐尹顿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自在地道了声谢。
火骏渐渐止住了哭,就剩一声一声的抽搭,徐尹放下怀里的儿子,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她虽然比火薇没大多少,但从辈分上来讲,毕竟是她的长辈,她刚才委屈劲儿上来就哭得不管不顾,现在想起来有点难为情。
火薇没留意那些,见她从卫生间出来了,开门见山地问,“我爸的伤怎么回事儿?你打的?”
“不是。”徐尹连忙否认,可说完两个字,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了,她低着头,沉默了将近半分钟,像是思索着什么事情,火薇也没催,她知道火宏升和徐尹有事瞒着她,但她并不想参与太多,她只想找回火亮,给他一个合法的身份,带着他一起生活,完成她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可沉默过后的徐尹竟然给了她一个难以消化的事实。
火薇从她家出来的时候,整个头都在嗡嗡作响,她努力地想把这些事情拼凑到一起,可越努力越是徒劳,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离去店里的公交站点很远了,她不想再往回走,索性就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溜达,一直走到了市救助站的大门口。
火薇的脚步无声地停下了,光秃秃的大杨树下,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火薇远远地看着他们,那个女人也这样看着火薇,只有那个小男孩,他的手被女人拉在手里,他一会儿抬头看看那个女人,一会儿看看站在远处的火薇,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眼里澄净一片。
这两个人,火薇都认识,那个小男孩,是昨天中午失踪的火亮,那个女人,是宁宇的妈妈,宁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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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宏升的伤的确与徐尹无关,两个人无论怎样拌嘴,闹多大的别扭,徐尹也不会那么没轻没重,伤人的是宁娟。
火薇去找火宏升的当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没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事儿,徐尹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手已经伸向了床头的小药箱,被火宏升拦住了。
火宏升一万个不赞成火薇领养一个六岁大的孩子,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火薇心平气和地接受,都说女儿的性格像爸爸,可火薇的性子却是和董晓婧如出一辙,犟,认死理,一条道跑到黑,前些年父女俩的关系势同水火,近几年刚刚缓和了一些,火宏升有点像小孩子捧着一把玻璃球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来之不易的“阖家欢乐”,他这个年纪,事业有成,权钱在握,老婆带得出去带得回来,儿子也是机灵可爱得很,唯独这个大女儿,他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徐尹见他一副糟心的样子,在嘴边滚了好几滚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如果以后被你闺女知道了,我怕她恨你。”
火宏升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徐尹带走火亮的过程异常顺利,他本来在店铺里面,隔着玻璃门向外看,不消几分钟,就推门跑了出来,再过几分钟,又蹦蹦哒哒地跑到了街心,徐尹不知道火亮是前一天晚上认识她了,还是自我保护的意识约等于零,她只说了带他去吃披萨,火薇姐姐一会儿自己过来,火亮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她走了。
火骏这几天有点感冒,没上幼儿园,火宏升和徐尹带着两个孩子开车去了离火薇店铺比较远的一家必胜客,火亮一开始很拘谨,眼巴巴地看着桌子上比脸还要大的披萨,徐尹拿纸巾捏起一块递给他,“吃吧,能吃多少吃多少,不够再要。”他这才确定,这些东西都是给自己的,他也学着徐尹的样子,捏着纸巾,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第一口下去,便开始狼吞虎咽了。期间,火骏一直好奇地和他搭讪,一会儿问他叫什么名字,一会儿问他住在哪里,还时不时地给火亮面前的餐盘里放好吃的,告诉他虾球比鸡翅要好吃,但他有时候吃完虾球会过敏,火亮吃得全神贯注,顾不上火骏的示好,百忙之中冲他笑一下就是最大的回应了。
徐尹看在眼里,心里有些轻微的异样感受,她也曾经和火薇一样,怼天怼地,轻狂年少,但当了妈之后,心上好像开了一个小口,那个部分,总是软的。其实这些东西,火骏不说吃腻了,也是像家常便饭一样,想吃就能吃到嘴,但对另一个孩子来说,却是难得的山珍海味,连一块芝士都不舍得让它掉下去。徐尹同情归同情,除了一顿必胜客,却没有更多的东西能给他,在这个社会,有的人出生时便注定了家财万贯,有的人却必须要在泥沼中苦苦挣扎,这也许就是命吧。
就像火亮,这顿奢侈的必胜客之后,他的命运,是即将去往的救助站。
徐尹按照之前火薇的描述,说这个孩子是在步行街的垃圾桶翻找食物的时候被她遇见的,附近并没有监护人,她怕孩子被人贩子拐走,就带来了救助站,工作人员很快办理好了接收手续,从徐尹手里接过孩子,火亮仍然像之前一样,没有表现出情愿或者不情愿的样子,回头看了徐尹一眼,就跟着工作人员走了,徐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生出了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她不想再多停留,快步离开了。
火骏不想规规矩矩地在车里面坐着,火宏升就陪儿子进了旁边的便利,再出来的时候,火骏手里就多了几个做工粗糙的汪汪队玩偶,徐尹走到了跟前,刚想数落火宏升又给他买这些家里已经有好多的东西,话还没说,就从余光瞥见有一个人影直直地向这边冲过来,她怕伤到火骏,下意识地把儿子搂在了怀里,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见那个人影已经冲到了火宏升的身后,火宏升转过头,对方利落地抬起手,砸向火宏升的头部,火宏升凭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快速地闪身,可还是被对方手里的东西伤到了额头,血当即就淌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好像也就是一两秒钟的事,徐尹反应过来后,一手护着儿子,疾步跑到了火宏升面前,一脸焦急地看他的额头,火宏升看不见自己的伤口,拿手试探地摸了一下,黏湿一片,他愤怒又震惊地望向那个行凶的人,对方没有要逃的意思,正咬牙切齿双眼通红地和他对视,这张脸,他不消一秒钟就回想了起来,他与她不止一次地打过交道,并且每一次见面,都会多结下一点新仇,这个人,叫宁娟。
徐尹和火宏升吵架也是因为这件事情。
火宏升看着宁娟的那张脸,突然有一个念头浮了出来,火亮与宁宇有九分相似,宁宇是宁娟的儿子,那么火亮呢?宁娟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救助站?又为什么突然袭击他?难道仅仅是巧合?火宏升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想再陷在这件事情里面没完没了了,他警告宁娟,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她再有这样的行为,他绝不会再放她走了。
徐尹以最快的速度向附近的医院驶去,火骏被吓得哇哇大哭,一路上都在追问火宏升会不会死掉。
徐尹握着方向盘,有些埋怨火宏升不应该把宁娟放走,“她这次敢伤你,下次就敢伤我儿子。”
火宏升无力地摇摇头,“不能。”
“你怎么知道不能?这种人,没准儿精神都是不正常的。”
“她是和我有仇。”徐尹对于当年的事情,只知道一个大概,火宏升也不想给她解释太多,就言简意赅地扔过来一句,没有再多说的意思。
徐尹一脚刹车,都没打右转向,直接就把车停了下来,事发突然,火骏没坐在儿童座椅上,火宏升也没系安全带,两个人都猛得向前冲了一下,火宏升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儿子,不然火骏得免不了磕着头了。
火宏升顿时火了,“你干什么啊?”
徐尹半转过身子,质问道,“你刚才说那句话什么意思?她是谁啊?和你有什么仇?”
火宏升看着徐尹的表情,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理解她话里的话,当即觉得她太不可理喻了,居然在这么紧急的当口,还质疑这个?火宏升耐着性子,答了一句,“公事,我审过她的案子。”
徐尹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去,重新发动了车子,她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过了,她和火宏升在一起八年,结婚六年,除了火薇的妈妈董晓婧,火宏升在感情生活上,确实鲜少有让她糟心的地方,按理说,董晓婧已经不在了,她怎样都不应该和一个故去的人较劲,但也恰恰是因为董晓婧已经不在了,才衍生出这么多无法跨越的矛盾,比如火薇。徐尹从打定主意和火宏在一起的那天起,就已经说服自己,接受火宏升,就要全盘接受他的一切,可她万万没有料到,董晓婧突然就去世了,她成了火薇的小后妈,她也不会料到,这个后妈,当得这么难。在火骏之前,徐尹还怀过一个孩子,那段日子,董晓婧刚刚去世,火薇和他们住在一起,家里每天都是乌烟瘴气,家不像家,反倒像一个战场,徐尹差点都要扛不住了,在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下,孩子没保住,在眼看三个月的时候掉了,这件事情,成了徐尹心中的一根刺。她又联想到这几天发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随口就抱怨了一句,“你们一家人的破事真多,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消停的。”
这要是在平时,这种唠叨话没什么大不了的,火宏升就当撒娇听了,一搂一抱再哄哄,分分钟就欢欢喜喜了,可这段时间火宏升也烦到了极点,火薇带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孩子要领养,他又费尽心思地把孩子偷偷送到了救助站,如果被火薇知道了,她还不一定怎么和他闹呢,提心吊胆地揣着这颗雷,又突然来了一个宁娟,二话没有,上来就把他的头给花了,宁娟是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火宏升就算饶不了宁娟,也绝不可能在救助站门口和她撕,来来往往的人,救助站的上上下下,备不住谁就认识他这张脸,不管他是真大度还是装大度,他都得放她走。心里憋着火,额头上火辣辣地疼,徐尹又说这些火上浇油的话,还捎带上了火薇,火宏升觉得一股气窜到头顶,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跟我那天就知道我有家,现在嫌事儿多了,当初干嘛去了?”
徐尹本来就是在火宏升婚姻存续期间和他好上的,现在修成正果,终于不用背负小三的骂名,相熟的人喊一声嫂子,火宏升单位的人尊称一句院长爱人,可说到底,她自己心里不是没数的,火宏升说这话,简直就是捅她的肺管子,她当即又气又伤心,一边晃晃悠悠地把车子停在了路边,一边嚎啕大哭。话一出口,火宏升也有点后悔,他从后座下来,又开门坐到了副驾驶开始哄,徐尹什么都听不进去,手脚并用地把火宏升推了出去,“咔哒”一下锁上中控,带着儿子开车走了。
火宏升随后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到了家里,到了门口一摸兜,才想起来家门钥匙放在了车里,他又拿出手机打给徐尹,可打了一遍又一遍,都被徐尹挂断了,他没有办法,这才独自去了离小区不太远的区医院处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