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法医中心出事儿了。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小宋来单位吃早饭，见尸检科门没关，以为谁来的更早，准备打招呼。小宋知书达理，为人圆滑。一上班，他爸就教诲了：“少说多听，能做哑巴坚决做哑巴。”

老宋又说：“警察这些人心眼多，千万小心。”

正教授，两个文凭，国学大师，小宋爸偶尔上电视侃国学，与天斗，与人斗，五岁小宋就崇拜爸。一个幼儿园小朋友抓他脸，他爸说：“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儿，你抓回去，然后大哭。”

解剖台上摆着一具尸体，一个人爬在尸体边的案台上。背影也知道是他师傅朱有道。

“师傅早。”小宋说。

早晨的第一个活儿是打水泡茶。小宋爸每天早上泡壶茶，小宋当时觉得挺迂腐的。到法医中心半年，小宋也一样了。来到单位泡壶茶，喝两口，侃侃山，然后干活，挺舒服的。

打水回来，小宋冲茶时忽然觉得头皮发麻。骤然头皮发麻是肾上腺素瞬间增加导致的。动物的本能，是对紧张、危险的反映。

小宋头皮发麻是突然意识到师傅一动没动。这地方到处是尸体，你就算不害怕，碰到尸体的脚或手也难免，不是容易睡得很沉的地方。

小宋搁下壶去看师傅。

师傅死了。小宋喘不过气来。确认无误，小宋跑出去报告领导。他爸老宋说过：遇到问题不扩散，首先向领导汇报。

中心的主任是处级，毕主任刚进门。报纸上的一则消息吸引了他：《买房还是卖房？》。毕主任有两套多余的老房子。老房子状况不好，今天下水堵，明天厕所堵，毕主任考虑卖掉，什么卖掉得动心思。一套房子一两百万，卖房时机不对钱差大了。他听见小宋奔跑的脚步声了。毕主任以为是工程师俞守礼把他儿子小俞带来了。毕主任反对把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带到法医中心来，这儿一不小心开开扇门就是具尸体，把孩子吓着。

敲他门了。敲他门应该不是小俞。

“进来。”毕主任说。

毕主任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

“怎么了，小宋？”

“主任，出事儿了。我师傅死了！在尸检中心。”小宋说。

毕主任是领导，第一个念头是职工在单位去世是件很麻烦的事儿。去年派出所一个民警值夜班死亡了，局里赔了不少钱，家属又要求孩子安排工作，又要父母赡养费。这种事儿很难杜绝，眼下凡是体检有严重心脑血管病的警员，一率调整岗位。

毕主任和小宋去看看。进了工作室，解剖台上一具尸体，老朱还那么爬坐在那儿。老朱太像睡着了。毕主任触动了下他，确认已经死了。

“都谁知道？”毕主任说。

“我只告诉您了。”

“你去别的屋，把门锁了。一会儿老李和小黄他们来，叫他们去会议室等一下。你在外头守着。”毕主任说。

小宋守着。到上班点了。顾大姐，老李、小黄都来了。大家去会议室。会议室冷冷清清的。都问小宋怎么回事儿。小宋说：“主任不叫说，不过出事儿了，咱们科的。”

警察算纪律部队，算归算，没部队那么守纪律，小宋说主任不叫说，强问不好，都不吱声了。

毕主任一级级汇报。自己部门死人了，自己尸检不合规矩。一会儿市刑警大队的人到了。他们一来，消息就扩散了。小宋向办公室要了水给大家喝。大家再问时，小宋把早上的事儿说了。结果都吓死了。

“心脏病？”顾大姐说。

心脏病、脑溢血，死在岗位上大多是这些病发导致的。大家又为老朱惋惜，五十出头，其实是好年纪。说到这儿又说到了身体的重要性。钱再多，官再大，没有好身体不行一类。

一上午鉴定中心各部门都在喳咕老朱死的事儿。对单位来说这是震撼的大新闻。大家都认识，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睡了一觉，人死了，感触都多。

临近中午刑警队开始找人谈话。刑警队来鉴定是正常手续，找人谈话就不正常了。都是警察，大家判断老朱不是正常死亡的了。要不是不正常死亡，那就是案子了。在法医中心发生了案子，还死了人，叫人脊梁骨发凉。

小宋第一个被叫去问话了。问询室是借用纪委的地方，百叶窗闭合了，光线很暗，一进去就不舒服。

小宋把早晨的经过说了一遍。

“昨晚下班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刑警说。

小宋昨晚约了女朋友，没陪师傅加班。“他说他一会儿就走，我就先走了。”

“他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

“你们这具六号尸体有什么问题吗？要加班检查？”刑警说。

是具很奇怪的尸体，一个月前在山洞里发现，埋的很深。山洪暴发，山洞进水把尸体冲出来了。没有认领的，指纹还在比对。

“有点儿特别，这尸体一直没腐烂。”小宋说。

刚死吧？刑警没这么说。尸检中心是干什么的？他们更清楚。

“什么原因？”刑警说。

“一直没检验出来。我师傅也是想破解这个谜。”小宋说。

这样得看看这具尸体。他们去看尸体，尸体还搁在解剖台上。早上小宋忙活师傅的事儿去了，没顾得上看尸体，这会儿站在尸体前，小宋头发竖起来了。看见小宋异样，刑警说：“宋法医，怎么，不对吗？”

小宋过去扒开始尸体的眼睑，看看眼球。又看尸体胸部。小黄和顾大姐在外间。小宋喊他们。他俩进来了。小宋说：“你俩看看，这是六号尸体吗？”

小黄和顾大姐确定是。

小宋说了句话，把小黄和顾大姐魂儿快吓没了。

“开胸的刀口怎么没了？”小宋说。

尸体割成块儿法医也不怕，诡异不一样，现在是诡异。尸体解剖留下的刀口有一尺长，现在没了。

刑警们的头皮麻了。“你们解剖过这尸体？”

小宋说：“解剖了，现在刀口没了。”

“是这具尸体，会不会搞错了？”

三个法医说不会搞错了。

顾大姐说：“这肯定是六号尸体。他特别白，身上没有瑕疵。”

大家注意看，真没瑕疵。

小宋又说了句吓人的话：“我怎么觉得这尸体活着？”小宋叫小黄帮忙把心电仪接上，没有心电。

“试试脑电波。”小宋说。

顾大姐害怕了，小宋疯了是不？脑电仪接上，小宋没疯，其他人要疯了，大家都要跑出去。一个刑警把枪拿出来了。也难怪吓人，尸体有脑电波。

“怎么回事儿这是？没死？”办案的刑警队长说。

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宋说：“这具尸体就是怪异。把他捆扎上吧？”得这么做，万一尸体再坐起来，要烟抽，就不是老朱一个人去世了，得吓死几个。小黄帮着把捆扎带扣上了。得吓死几个的想法把小宋逗笑了。刑警断定小宋有问题了。

“你笑什么？”刑警说。

“没有，我是觉得太奇怪了。会不会他坐起来过，把我师傅吓到了？”

“有没有监控？”刑警说。

解剖室没有，解剖的画面显示在监视器上会吓死人。

刑警不问了，这情况得汇报，他们不知道怎么办了。

刑警走了。小宋他们把解剖室的门锁上，在外屋办公室说话。谁也说不清楚。顾大姐叫：“小宋？”

小宋看她。顾大姐说：“你没事儿吧？我担心把你吓坏了是不？”

小宋不怕。诡异有诡异的原因，现在不知道原因，这个吓人。几个人分析这是怎么回事儿时，毕主任和老李进来了。

“我听刑警说六号尸体没死？”毕主任说。

“是不搞错了？这怎么可能？”老李说。

老李是副科长，小宋师傅的接班人。老李人际关系圆滑，科里的人不那么喜欢他。没人回应他。

“小宋，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宋说了，解剖的刀口没有了，脑电仪显示尸体有脑电波。毕主任和老李听得发毛。

“尸体呢，搁起来了？”毕主任说。

顾大姐说了把尸体捆绑在解剖台上，也说了捆绑的原因。老李开门进去了，毕主任走到门口看着。转眼间老李出来了，一头冷汗，脸煞白。毕主任吓得倒退了两步，给小宋扶住了。

毕主任不悦。“怎么了？”

老李直喘气。“妈呀，闹鬼了，尸体眼睛睁着。”

大家又想跑了。小宋进解剖间了，一会儿出来了。

小黄说：“怎么样？”

小宋说：“眼睛是睁开了。”

毕主任懵了，说：“那打120吧。”

小宋说：“他还是尸体，没有心电。”

办公室来人找毕主任。“主任，老朱的老婆和女儿来了。在办公室呢。”

毕主任叫老李他们守在这儿，别离开人，就走了。

大家都在琢磨，都琢磨不出什么来。顾大姐发坏，说道：“李科，今晚是你值班，你可警觉点儿。”

老李忘了这事儿了。值班室就是办公室角上的床。往常多少尸体也不怕，今天不一样。刚才看见尸体睁开了眼，要不是白天，人多，老李断定他八成和老朱一样了。老李说：“今晚一个人值班不行，我看都别走了，我请客，咱们就在办公室里吃喝一宿吧。”

“你别逗我们了，要说胆大，咱们科得数老李你了。”顾大姐说。

除了小宋，大家起哄响应。

“不行不行，你们这些坏人，想把我也吓死？对了，你们说老朱会不会因为尸体异样，给吓死的？”老李说。

尸检结果没有，不好说。

办公室叫小宋，小宋跟他们去了。老朱的老婆、女儿在那儿，小宋之前没见过他们。现在的师徒关系不是过去学掌柜的时候，跟师父一家人生活在一起。见过面，毕主任叫小宋带他们去刑警大队看一下朱警官。到了地儿，办了手续，去见师傅了。人一冷冻就变样了。师傅瘦小了很多，脸上的皱纹没了，像个婴儿。师母和女儿紧张地直抖。看见老朱嚎啕大哭起来。

哭的还有小宋，这氛围叫人受不了。每天摆弄尸体，对尸体本身麻木了。小宋是为活人难过。小宋找刑警拿了些面巾纸，站一边儿，不时给他们点儿。看也看了，哭泣也哭泣了，小宋把她们带出来平静一下。

小宋到一边儿和刑警说话：“哥，死亡原因有了吗？”

脑血管破裂，大面积心肌梗死，心脏扩大。刑警说：“我们考虑是死于惊吓。”

这不好，一个法医吓死了，传出去多难听？报告还好，死亡结论是：突发性心脑血管异常。

把师母送回家，安慰了下，叫有事儿给他打电话，小宋就回单位了。

晚上回家小宋把老朱的事儿说了。小宋爸和老朱见过。全家人都吓一跳。

“这么年轻，还不到六十。”小宋妈说。

具体的小宋没说，怕爸妈害怕。女朋友在北京学习，晚上小宋和她视频了会儿就坐在床上想六号尸体的事儿。侦破无名尸案子，得找尸源，找到尸源，才能知道他生前干什么了，和谁接触过，要不无从下手。小宋一晚上都在想六号尸体，他太特殊了。小宋小时候喜欢看穿越小说，看多了脑子看坏了，十五岁起不看了。知识积累到一定的时候，给你你都不会看了。小宋又喜欢好莱坞电影。这会儿小宋把六号尸体和这些电影挂钩了？会不会是外星人？理论上外星人是有的，银河系里有很多类地球，可类地球是不是有生命就不知道了。

九点时小宋突然开始担心见不着六号尸体了。这尸体这么诡异，上边知道了回拿去搞研究，要真这样再想见到尸体就难了。小宋想取点儿检材，私下分析一下。

小宋打了老李的手机。老李带了两个警察值班。

“李科，还没睡？我过去趟吧？”小宋说。

“有事儿呵？”

小宋把打算说了。小宋真猜着了，下午局里通知了，省厅要把尸体运到公安大学实验室去。小宋也是为工作，老李说：“那你过来吧。”

九点半小宋到单位了。老李和两个警察荷枪实弹在办公室里搭了简易床。

“你还真是时候，明早就拉走了。”老李说。

小宋看了下检材纪录，师傅老朱没取检材，要是取了会有记录。小宋换了衣服，开门进去，六号尸体还在解剖台上捆着。不过眼闭上了。老李怎么也是老法医，站在边上看小宋取检材。脑电波还有，还是挺吓人的。老李有那么一会儿担心小宋一动刀，那家伙在坐起来。不过都是胡想，什么事儿也没有。小宋取了检材搁好了。

“行了。”小宋说。

两人出来把门锁好。

“你取检材是想干什么？”老李说。

“你说会不会是外星人？”小宋说。

大家都笑，说小宋看电影看多了。聊了会儿天，外边要下雨了，小宋回去了。外头落小雨点儿了。小宋跑过去开自己的车，懵懂中小宋好像看见了什么，视角的一个感觉。小宋往花坛那边看，又没有什么。人有时候是会产生幻觉的。小宋坐在车里琢磨了会儿开车走了。

第二天上班小宋到的还是很早，到了单位，老李说：“小宋，出问题了。”

小宋担心，说道：“怎么了？”

老李六号尸体腐烂了。小宋吓一跳，昨晚好好的，腐烂也不会这么快？两人正嘀咕着，毕主任接了老李的电话也赶来了。

“怎么搞的？”毕主任说。

三个人进去看尸体，一进屋，水气扑面，地上全是湿的。毕主任说：“这怎么搞的？”

昨晚下了一夜雨，电闪雷鸣，玻璃震破了一块儿，雨灌进来。这还是老李他们打扫的，正是打扫雨水，才发现尸体腐烂了。六号尸体腐烂的程度很高，看外观腐烂有一星期了。这太奇怪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了。小宋说：“我取下样。”烂尸体，取就取，没人吱声。毕主任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上午上头来拉尸体，尸体成了这样，又说不清原因，可好了，得丢死人。尸检中心连续五年无错误，是局里的先进单位，这下完了。

“做个报告，把经过说清楚了。原因咱们不知道，一会儿他们来了给他们。”毕主任说。

“好好。”老李说。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砂。老李叫小宋做报告。“抓紧，一会儿他们就来了。”

上大学不会叫你变成有文化的人，大学会告诉你一件事儿怎么干。小宋一会儿把报告写完了。小宋给老李，老李给毕主任。

“行吧。”

拉尸体的人来了，一看尸体变成这样都不想拉了。不拉还不行，装上车，拿了报告和尸体一起走了。

中心解放了。老李踌躇满志，叫小宋他们搞搞卫生，又把换玻璃的找来换了玻璃。换完玻璃，小宋擦玻璃，擦玻璃时小宋看见块石头，拳头大的鹅卵石。小宋捡起来看看。院子没这种石头。这时又想到昨晚像看见过个人影。小宋去找老李。

“李科，玻璃昨晚几点破的？”

老李也不知道，他们昨晚其实违纪了，小宋走后外边下雨，没事儿，三人一人喝了一瓶啤酒。喝酒看电视加胡说八道。几点玻璃破的没人知道，早上才发现的。

老李说：“你问这个干吗？”

“窗台下有块石头。”小宋说。

石头打破玻璃，值班的不知道，这说法很讨厌，毁人嘛。老李说：“打雷打的，把玻璃震破了。不是石头。这个没问题。”

领导这么说，小宋点头干活去了。干完活，中午了，大家吃饭的吃饭，休息的休息。小宋把石头放在显微镜下看，看见了玻璃晶体。这么小的晶体只要和玻璃产生撞击才能留下。

小宋爸爸老宋说在单位反映问题不能越级，越级得罪人。下午小宋找了老李。

“确认是石头砸破的？”老李说。

“确认。”

老李不喜欢这个发现。老李说：“行，我知道了。你忙去吧。”

下午没事儿小宋把尸体腐烂后的和尸体腐烂前的检材都做了培养分析，结果得等，明天才行。就等下班了，没想到送来了个交通肇事死亡的尸体。双方有争议点，被害方说是汽车撞死的，司机方说只是很轻微的刮擦。这种解剖得顾大姐、老李和小黄做。小宋能做也不行，他还没发上岗证。顾大姐解剖，小宋给当助手。大面积心肌梗死。责任不好认定，车辆碰撞的霎那造成受害者惶恐，会诱发心肌梗死。心脏先前有病灶。这不关尸检中心的事儿，他们找法官打唧唧去吧。

“你说咱们是不是去看看老朱的老婆？”顾大姐说。

小宋也不知道。“得给点儿钱吧？”

“去的话就得给，一般咱们就是一人五百。”顾大姐说。

“你安排吧，我随份子。”小宋说。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