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你的照片,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昨天还在老家跟一大群小伙伴打雪仗,玩累了跑回家,坐在火炉旁,看着你一边帮我换湿了的鞋袜,一边怪我:“一个女娃娃,疯得像个野小子!”我最知道对付你的办法了,用冻得通红的小脚去蹭你的脸,看着你佯装生气又噗嗤笑出声的样子,我捂着肚子乐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是爸爸来接我回县城上幼儿园,我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悄悄躲在门后面的扫把堆里,暗暗想着:“他找不到我,就会自己回去了吧。”那是我躲得最好的一次了,我就这么安静地呆着,小小的呼吸声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你们找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找到了我。拿开扫把,爸爸大笑着说:“小东西原来躲在这里呀!”仿佛我在跟他玩捉迷藏,我心里却充满了害怕和沮丧,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在旁边默默地抹眼泪:“要不晚两年,晚两年再带回去吧。”
他们说,人在三岁之前,是没有记忆的,很奇怪的,这一幕,我却记忆鲜明,现在闭上眼,还能看到清晰的画面。
后来是我幼儿园放寒假回老家过年,还是坚持要跟你睡在一起,你嘴上说着:“该跟你爸爸妈妈睡嘛。”眼角却有着藏不住的得意。早上起床,我自己穿好了衣服,然后大声叫你:“奶奶,我要起床啦~”你急冲冲跑进来,看到我以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囡囡会自己穿衣服啦?真是长大了。”我原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却意外看到了你眼神里的一丝落寞。
记忆再往后跑,就是上学后的事了。每年寒暑假等着哥哥的电话,等他带我回老家玩儿,并以此判断他这年的期末考成绩。若是考得好,总能在放假第一天就等到他兴冲冲的电话:“快准备好行李,下午来接你!”;若是考得不好,就要等上好几天,有几次实在考得太差,就必须要爷爷的电话来解救我们了。每次回去的时候,都能看见你在家门口期盼的眼神,看到我们,就笑成了一朵花儿,回头冲着屋子里喊:“回来了,回来了!”一周以后,也总是能听到你忍无可忍地对我们吼:“回去、回去、回去!统统给我回去!两个讨债鬼…”我俩会默契地呆在房间偷笑,边看小人书边等你收拾完烂摊子,再溜出来继续跟你撒娇、放肆,吃定了你的刀子嘴豆腐心。就这样,一直到假期结束,带着你的给我们做的最爱吃的大包小包,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地跟着爸妈回家。
后来就是每年过年回家了,你总是在中午十二点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下午三点就催着爸爸到院子里放鞭炮;年夜饭的饭桌上,你总是问我和哥哥,你走的那一天,我们会不会哭,哥哥说要拿草纸给你擦嘴巴,你却不肯罢休,一定要等到我们大声回答:“会!”才露出得逞的心满意足的笑,给我们一封大红包;饭后一定要大家陪你打麻将,输了以后把桌子上的钱往怀里一搂就跑;玩二十一点的时候把平时攒的一角硬币全部拿出来,遭到众人嫌弃,你却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钱吗?”押注的时候一堆一堆的往桌子上放,特别有气势,像极了电视里周润发演的赌神。
再后来就是你小中风以后的事情了,我们赶到医院,医生正在交代你注意事项,医生走了以后,你把我叫到你身边,望着天花板,委屈地说:“囡囡,医生说奶奶以后不能吃肥肉了…”就像个渴望嘬一口棒棒糖的孩子,叫人心疼又无奈。
身体变差以后,为了方便照顾,我们把你接到了身边,你却不似从前那样开心了。是啊,你离开了你的村子,离开了你的家,离开了你的菜园子,离开了天天清晨去买肉的那条街,离开了那些和你一起择菜聊八卦的邻里姐妹,离开了那些为一块几毛跟你斗嘴的牌搭子。儿女们还是会尽量找时间陪你玩几圈,没有人会为了几块钱再跟你较真,你却也没了之前的兴致,渐渐地,你连牌也看不清、打不动了…
就在你离开的前两天,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个念头想去看看你和爷爷。明明再过两天就是周末了,可以跟着爸妈,带着你最爱的曾孙女儿去看望你们了,但我还是想去。就这样,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开车去了。你正在发热,贴着退热贴,断断续续地咳嗽,反应已经有些呆滞了,却在二姑叫我名字的时候微微点了点头。你不爱喝水,只肯吃削好的梨片,离开前,我轻轻在你耳边说,要听话,感冒了一定要多喝水。或许那时候,我就已经有了某种奇怪的预感。现在想来,这竟是我有生之年做过,最庆幸的一件事。
她们都跟我说,不要哭,这样您才能走得安心。我不管,年夜饭的饭桌上,我可是答应过您的,对吧?但是哭过以后,我会抬头笑一笑,因为我知道,您也在天上,看着我们笑呢,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