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听妈妈说,二哥七八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仅十四五的姐姐,被送到我们陈家,没两年成了我唐嫂。后来,二哥跟随妈妈,走进同村老金叔的两间小屋。老金叔独身,从江南跑反上来,从此就在这个村子安营扎寨了。晚上,他给生产队看仓库,白天给生产队放鸭子。能养活他们母子俩。两年后,二哥有了妹妹。从此,金叔接自己房子的墙,盖了两间草房给二哥,就此与二哥也分了家。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二哥妈妈又产下一名男婴,不幸的是,得了产后风去世了,男婴没奶水也不幸夭折。打那以后,金叔对二哥的关照越来越少。二哥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
02
1975年深秋,那年我八岁,我家和二哥接一个山墙盖了新宅,我们便成了邻居。记得,新宅子架梁那天,老屋子里的床和桌椅还没搬完,我在那儿看着。天快黑时,我把两只鹅从水田里唤上来,从连同弟弟,从老宅一路抱到新宅。那时,我们家搬去的东西都放在二哥家。妈妈就在二哥家,给帮忙盖房的叔叔们做饭。到家了,二哥看见了我,只笑着夸我,问我怎么带着弟弟,又把两只大鹅抱到家里来的。我对二哥说:“我把鹅的腿和膀子用草绳栓起来,佝偻着腰,背着弟弟,且用一只胳膊按着弟弟的腰,不然弟弟会滑下;又用另一只胳膊抱着两只鹅,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来的。”二哥将信将疑,怀着一颗好奇心,也试着背起我弟,抱着鹅。可是他抱起这一只,那一只又挤掉下来了,而且,鹅身上的虱子居然爬到二哥身上,弄得二哥咯咯地笑,直挠痒痒,赶紧放下鹅,把身上摸出的鹅虱子,放在板凳上,用指甲盖“啪”一声毙死。等房顶的草全部铺好,叔叔们下来吃饭时,二哥又把这件事说开了,夸我本事大,还说他都没办法做到。
吃过饭,妈妈带着我们几个孩子睡二哥干爽的床上,二哥和爸爸在我家新宅里打地铺。二哥真是知冷知热,为人亲善的好人。
03
二哥长得高挑,帅气,是个小白脸。二哥大名与朱自清只差中间一个字。跟他人一样,有点高雅。1976年,村子里的长辈们张罗给二哥介绍对象。毕竟二哥也虚岁二十有三了。听说女子模样不错,还是上派镇上人呢!介绍人是肥西师范的一位老师,当然是杠杠的!各位亲戚朋友都很重视此事。晚上,大家在二哥家商量着:相亲、看家一起办,这样只需安排一桌饭。备好这桌菜是大事。至少六大盘呀!堂嫂是二哥最亲的人,得准备一盘白斩鸡,尽管春鸡大如牛!热心的介绍人主动提出,他负责两条红烧鱼,寓意二哥从此与那女子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也预示着两人以后生活年年有余,日子越过越红火。生产队出钱,做一盘红烧肉。我妈妈负责做糯米圆。这样鸡鱼肉圆都有了,剩下的两个素菜:一盘炒花生米,另一盘千张拌香菜由二哥自己准备。菜备齐了,二哥也换了新床单和新枕巾。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看家的日期,不知为什么拖了一天又三天。第五天是雨天,二哥一早又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烧好茶水,锅灶四周还是摆着那六盘菜。只是菜无论是色香味都不新鲜了,二哥的底气,仿佛也不是太足。上午,村子里能说会道的长辈们,都聚到二哥家门口帮忙接待。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和二哥一起张望着女子来的方向。直到午饭后,介绍人连同女子一行四人才姗姗迟。“请,进寒舍”。二哥礼貌恭请。大家就坐后,只见那女子瞟了室内一下,也不喝一口茶,坐了十分针光景,就起身要走。二哥失落是必然。
04
自从相亲失败,二哥白天做起“买卖碎铜烂铁”的生意。先从乡下一块一块收来,再挑到40多里外的合肥城去兑卖,赚取差价。晚上,二哥喜欢找说书的地方去听书,有人去他家串门子,他就当起“二道贩”,给村里人讲起故事来。有时,他也去我家串门。有次晚上,我爸爸教我认手表,可我怎么都看不懂时间。爸爸抱怨我头脑反应迟钝。一项爱表不爱批的我,难为情地闷闷写作业。二哥说:“萍子,我来打个字谜你猜猜:一个人姓王,口袋里装两颗小糖。打一个字”。才上二年级的我,好胜心特别强。一边想,一边在纸上画。不过两分针,我宣布是“金”。二哥一边点头笑,一边接着说:“你再猜一个:一点一横长,撇字甩过梁,二十个红小兵,戴着红领巾。”我立马猜出是“席”字。这时爸爸笑了。在我家串门的人都笑了。我仿佛一下子又变得不那么笨了。
05
看得出,二哥过起了有点钱的日子。时常从街市买来豆腐、肉、干子雪菜等。弄得小村子偶尔香喷喷的。要是过年,全村要数二哥家最热闹。因为二哥舍得买年画,墙上贴得花花绿绿的,有浓浓的年味,充满春节的气息。过年期间,爸爸和村子里男人们,总是喜欢围着二哥的桌子玩牌九,四周挤满了围观的男女老少。
春暖花开的日子,邻村的一个新婚少妇,隔三差五上集市都要来到二哥家,趴着窗户直呼二哥的大名。约他一起上街。一点都不辟邪。可二哥装佯睡着了,就是不开门。任她喊破嗓子。我唐嫂,长姐而长母,对二哥有交代:“别人家的媳妇碰不得。”
06
估计邻村的新媳妇是迷恋上了二哥,一连几个月隔三差五来聊二哥。为了逃避她,二哥去城里炕起了大饼。没过几年,二哥从市里回来了,居然带回一位精明能干的孕妇,还有两个“油瓶”——一男一女两孩子。女孩八岁,男孩六岁。姐弟俩长得俊,是二嫂前夫留下的孩子。孩子懂事,嘴巴甜。管二哥叫爸爸,可亲了!二哥视为己出。腊月,二哥喜得千金,取名“丽华”。二哥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毕竟二哥都三十有一了。
85年的春节快到了,二哥忙着给孩子们买衣服,置办年货。二嫂笑着对二哥说:“过年没多少,饭不能不吃,但年画可以不贴,该省还得省哈”。二哥听二嫂的。只是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晚上,我做功课到深夜,只听隔壁二哥对二嫂说:“我想抱抱我们小姐姐可以吗?”“可以。不过只能抱一小会儿,外面太冷了。”只听二哥不停地在夸他闺女长得好看,还说他的小姐姐都会朝他笑了。我能想象出来二哥多么开心。三十一年来,他都是独自一人过年,今年家里一下增添四口人过年,能不开心吗!
07
大年初一,二哥做好元宝面,全家吃完早饭,二哥带两个大孩子去给岳父岳母拜年。午饭都没吃,就回来照顾二嫂。他要让二嫂做一百天月子。二嫂满月后,二哥从农村买鸡、鸭、鹅,贩卖到城里。可能是压力太大了,也可能是太累了。同年四五月间,二哥就病了,可是,还舍不得歇。直到饭都不能吃才去看病——肝癌晚期。
夏天,屋子里热,二哥躺在门外的凉床上。夜里,他一声声痛苦地呻吟着。瘦的皮包骨头。我难过得无处躲藏。只能默默祈祷二哥好起来。因为这个家不能没有他呀。无论何时,只要二哥痛苦呻吟,二嫂和孩子们都哭成一团,整个小村子的人都难受极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帮不上什么忙。
二哥快要不行的时候,眉眼不睁。二嫂把他们的爱情结晶——千金小姐姐抱给二哥看,让六个月不到的婴儿,一遍遍喊“爸爸,爸爸”。二哥一句话都不说,只睁眼看着,眼水就流下来了。他是多么留恋生活啊。他怎舍得离开这一大家子人!可生活给他的就是这样让人难以忍受的残酷和无情。
二哥离开我们是1985年端午节之后的一天上午,我唐嫂一边哭,一边用长长的背带绳,一端系着六个月大的侄女腰部,另一端系着一块土砖块,对称着横放在棺木两旁。农村的礼俗——扶秋。棺木被抬走时,小婴儿嘶声裂肺的哇哇直哭,两大孩子也哭天喊地,像个泪人似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泣不成声。感觉一切皆是梦。我心如刀割,躲在自家屋后的塘埂,远远地看,任泪水一个劲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