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李芳 思想盛宴 3天前
回忆与《半生缘》的初见,好象己经过了许多年。一气看完,当时有点疑心不是张爱玲写的,因为这本书,难得从头到尾不刻薄不讽刺,很平和又温婉,读完只觉惆怅……
其实顾曼桢初识的,并不是沈世钧,而是许叔惠。
叔惠是一个聪明漂亮的人物,世钧则太过忠厚而显木讷。可是曼桢并没有喜欢上叔惠,叔惠也没看上她。这就叫作“人间情缘,各有分定。”
第一次去吃饭时偶遇,世钧从机器间出来,浑身稀脏。叔惠则西装笔挺。
大家都是同事,从此便每次一起吃饭,叔惠活泼,世钧沉默。
然而,曼桢留心到的是沉默的那一个,她向叔惠讲起世钧,叔惠告诉了世钧,世钧不多话,默默无言,但是上心了。
我喜欢他们恋爱的方式,就象国画中技法,留白天地宽,慢慢的,缓缓的,暖暖的,温情不辍……
三个人一起去郊外拍照,曼桢的手套遗失了一只,下班之后,世钧打着手电冒着雨去为她找了回来。
两人相处,平常不会有需要舍命的大事,点点滴滴的小好,才最为暖心。爱情是能量场的相互流动,若你从不舍付出,自然也难以收到。
某天叔惠另有饭局,少了他,小集团象少了灵魂,曼钧二人之间,只剩下杯碟响。
不过,后来世钧问及曼桢家中情形,曼桢竟不知不觉把父亲在她14岁去世,姐姐当舞女养家的事情都告诉了世钧。
见到一个人,想尽吐心声,这是心门打开了。心门不容易打开,却容易关闭。
所以我主张,倾听他人,你不要主意太多,动辄批评。对方只是想说出来,成年人,一切由他自己决定。
世钧与曼桢,互为最好的倾听者。倾听你的是心,而不是耳朵。
某天同事做寿,叔惠邀世钧同去。世钧厌倦应酬,决定躲。后来叔惠去了,世钧突然想起,曼桢应该也会去,他马上又去了。
在门口正打算签名,曼桢夺走了他的笔,他从未见她这样淘气,倒有些奇怪。曼桢含羞地告诉他,以为他不来,怕同事见怪,己经帮他把名签了。
“说好不来,怎么又来了?”世钧也是讪讪的,他说不出口,来,只是为了想看到她。
情虽初起,性格却己见端倪。他俩相互惦记,凡事,为对方作想。这么温暖而有情,才足矣长长久久走下去。
曼桢姐姐曼璐嫁了人,养家的重担便落在了曼桢肩上,她是一个貌似柔弱,实则坚强的女孩,除了上班,又找了两份兼职。
某天,世钧母亲邀请,世钧与叔惠相约,要回世钧家中玩三天。曼桢送了点心来,她担心他怕麻烦许伯母,会饿着肚子上火车。
见世钧箱子零乱,又帮他理好箱子。她这样体贴入微,世钧如站在一个美丽深潭的边缘,既又有些心悸,又阵阵荡漾……
恋爱,就如跳慢四。你一步,我随一步,从此慢慢走下去。日子愈久,情意渐浓。自私的人是不懂的。
其实,家里急召他回去,是想给他做媒。
介绍的小姐是世钧寡嫂的表妹:石翠芝。其实从小都认识,虽然青梅竹马,可惜脾气不对。
人有些感觉是滞后的,翠芝问了一句话:“是礼拜一回去吗?”世钧想起,同样一句话来之前曼桢问了两次。当时平平淡淡,现在突然明白过来,她舍不得分离。
想明白这一层,他就急着要回去上班了,他到了工厂门口,却不进去,徘徊着等曼桢。
三天不见,如隔三秋。
相爱的人对时间的判断另有一个体系,在一起时时间快如闪电,分开时刻一天就是一年。
世钧语无伦次,有许多话想说又说不出来。不过那一刻,他等于是表白成功了,因为曼桢己经懂了。灰暗的世界变得明丽起来,人生,从未那样美好……
到了三个人中午吃饭的时候,曼桢有说有笑,十分自然。倒教世钧疑惑起来,这里有一段话,就有张爱玲说话入骨三分的特色了:“如果她是爱他的话,那她的镇静功夫更可惊了。
女人有时候冷静起来,简直是没有人性的。而且真会演戏。恐怕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女戏子。”
对情绪的超强控制能力,并不是男人专利。男人或许坚强,女人却有韧性。
这样的冷静,让世钧觉得自己没说清楚,想再表白一次,曼桢让他晚点再说,到她家吃饭。她的房间里,放满了家人的物品,唯一属于她的,就是书架上的书了。
世钧看着这些书,觉得这都是自己的。书架是一个人的精神粮仓,灵魂是否合拍,是要去检查一下对方的书架。
当晚,他们终于牵了手。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是极普通的事情,可是身临其境,却觉得千载难逢。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一样,需要远离人群。
叔惠与他们在一起,却恍然不察。只觉得曼桢突然变漂亮了,爱是对灵魂的滋养,生之喜悦,满溢出来,便化作万种风情。
他俩也从未想撇开叔惠,世钧最爱听曼桢与叔惠斗嘴,他在旁边笑,享受着类似童年的快乐。
世钧想结婚,共同分担曼桢家庭的重担。曼桢却为他着想,怕他事业刚开始就要挑起两个家庭,受不了。
他俩相处,暖如春风,和如秋水,岁月静好。
然而,人生际遇却不容他们安静地相爱下去,平静的湖水,秋风起,阵阵涟漪……
这天,曼璐过去的未婚夫张豫瑾来到顾家暂住。豫瑾初见曼桢,呆住了,他还当是曼璐,七年以前的曼璐。
曼桢还记得他不吃辣椒,他惊异了。她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如此熟悉,魂牵梦绕。命运是残酷的,但是又送来一丝甜蜜。
世钧每一次来了,曼桢便带他去与豫瑾说话。她有她的良苦用心,两人热度一天天上升,她怕忍不住提前结婚了。
这时工厂开始提供午膳,在外面吃饭也省了。两人交流越来越少,曼桢是想缓一缓,却不知感情这样东西,越添油越旺。你若想将它放入冰箱保温,它就凉了。
这天,豫瑾要看书,曼桢帮他换灯泡,豫瑾注意到她的脚踝,纤细又坚强,象她为人。一家七口靠她,她仿佛若无其事。
她对豫瑾周到体贴,可是世钧,不由得感到一丝妒意。尤其每次离开,他必须孤独投入那团黑暗,可是他们,却可以如家人一样团聚在灯光下。
于是,世钧来得少了,顾家人也更为中意豫瑾,豫瑾心存一丝希望,在离开前夕,向曼桢求婚。曼桢委婉拒绝了,同时她也明白了世钧的心情,一颗心在刹那间飞向了世钧。
曼璐回娘家,顾太太便跟她讨论起来,想把曼桢许给豫瑾。她只当她己嫁得金龟婿,前尘往事,尽皆忘了。谁知豫瑾,是曼璐一生中,唯一珍贵的回忆。
曼璐自是又怒又气,她终于见到豫瑾,相对无言,唯有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流过。当她提及以前,豫瑾却说:“人总是要变的,我也变了。想起从前,非常幼稚可笑。”
他竟否认了从前,曼璐心中唯一珍惜的东西破碎了。她想,若不是为了家人,我早就嫁给他了,可是家人却这般对我。刹那间,她恨毒了曼桢。
豫瑾离开,曼桢世钧误会消除,情更浓了。谁知世钧父亲生病,他急着要回南京。灯下写地址留给曼桢,心头都涌起了凄凉的况味。上次别离,情还浅,这一次……
世钧说:“这就是结了婚的好处了,如果结了婚,你自然与我一同回去,也省得一个人留在这里惦记着。”
临走,又叮嘱一句:“我的信没有人看,你可以写得――长一点。”
这些温暖又粘人的瞬间,织成爱,织成回忆,将来既使分开,也会永远回忆……
世钧回家,原以为几天就可以返回上海,谁知父亲病势沉重,简直离不了他,他孝顺厚道,就住在父亲卧室里,亲自照顾。
人到中年,常有寂寞之感。睁开眼周围全是倚靠他的人,却没有人他可以倚靠,因此父亲对他,开始特别倚重了。
父亲要他继承家业,他也想只有这样,才可以负担母亲,寡嫂和曼桢一大家人。经过上次豫瑾的事,他唯恐夜长梦多,想早点娶曼桢。于是,他辞了职,写信约叔惠与曼桢来南京一周。
南京降温,曼桢衣服单薄,他就找了件自己中学时代的毛衣给她穿,虽然袖子长得盖过了手背,他的心里却非常适意,仿佛她己经是她的人了。
他用半个月的薪水,给她买了个红宝石的戒指,向她求婚。因为太大,把旧毛衣上的绒线扯了一根下来,缠了几圈。
谁知这次来过之后,世钧父亲觉得曼桢很象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一打听也姓顾,一家人就劝阻世钧与曼桢来往。
世钧当然否认,然后去上海,建议会亲时不让曼璐出面,谁曾想曼桢非常维护姐姐,两人第一次吵架,一生气把订婚戒指也扔垃圾篓了。
两个相爱的人第一次吵架,虽然是小风波,可是那一种悲伤的心境……因为两人都第一次经历,谁都不知道对方还会不会回心转意。
曼桢盼着世钧回来,担心门铃坏了听不见。见有人来了,激动得要命。来者却不是世钧,而是豫瑾,他特来送请贴,要结婚了。这时,曼璐那边又有人送信来:肠结核,病危。
曼桢当仁不让,要去照顾姐姐,谁知这一去,便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曼璐以羊饲虎,拿亲妹妹作饵,只求以后把丈夫拴在家中,同时,也狠狠地对妹妹报了仇。
关于她这个人,若做心理分析,那才是有趣的。今天不展开讲,只截取张爱玲两句话,可见其状物写人心,己达神照境界:
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
曼璐只管沉沉的想着,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
这两段话,细细想来,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呀!
作践了曼桢,满足了丈夫,这时,也得知豫瑾的婚讯,她心里也知道错怪了二妹。
可是她还要一错再错,钢口铁牙给母亲洗脑,安排家人搬到苏州,个个安抚堵口,老太太那里怎么说,弟弟妹妹面前怎么解释。
世钧来了怎么推脱,她想得精密周到,滴水不漏,而母亲想到以后还要仰仗于大女儿,也就捏了一笔钱,连二女儿见也不见就走了。
人性幽暗凉薄之处,若不亲身经历,怎么想得出来?
张爱玲童年少年的经历,让她远离玛丽苏路线,深沉精明老道,二十岁的身体里,早己住了一个一百岁的老人。如此慧极近妖,却依然栽在胡兰成手里。情之一物,真是近乎毒药啊!
世钧深愛曼桢,一时意气走了,当然还要回头来寻她。去顾家,顾太太摸着口袋里一沓钱,对他支支吾吾。他又找到了曼璐家。
曼桢己被囚禁,房门门窗堵死钉牢,仅留递食物的窗口,她打碎玻璃,她哭天抢地,她声嘶力竭,然而无人理会。
这一段经历,其实张爱玲亲身体验过。她想买通丫环,身无长物,唯有用她最心爱的戒指。可是这戒指转瞬就被送到曼璐面前。
关于叔惠与翠芝,另外一个故事
笔友于芳老师,写下另一段静水流深的感情,插播一下。
世钧从南京一封封写信,无回应。又去工厂找,被告知顾己辞职。思念一个人却联系不上,那是何等煎熬?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后来得知豫瑾结婚,娶回了一个上海姑娘。世钧还不死心,去寻顾家,顾家己失踪。又去曼璐家,收到这奉还的戒指,终于死心。曼璐误导他,曼桢己嫁了豫瑾。
父亲亡故,重担上身,心爱的女子嫁给了别人。这也是世钧一生中最为灰暗沉痛的日子,这时他再见翠芝,奇怪她也变得沉静了。
两个伤心人在一起,倒比和旁人在一起自在,说是同病相怜也好,至少不用强颜欢笑。慢慢地,他们走到一起了。
四十岁以后,七年八年也象是弹指之间。对年轻人来说,三年五年却好象经历了几生几世。
叔惠得知他的婚讯,简直变了脸色。世钧的解释,是从前天真不冷静,如今要循规蹈距,按中年人应有的路数去生活……
真正的刀子插在心里,没脸说出,只好以光冕堂皇的道理去遮掩。
迟钝的他却不知,另一把刀,他亲手插到了叔惠心上。为他祝贺,叔惠大醉,翠芝脸色苍白。
新婚之夜,翠芝问他:“怎么办?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
温厚的世钧尽管连声安慰,其实他心里也是一片茫然,象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曼桢难产,在医院里,她求助室友蔡金芳,萍水相逢,陌生人倒比亲人靠得住。她恋恋吻别初生的儿子,一心要去找回世钧。
可惜,从叔惠那里得知,世钧己娶石翠芝,在那一瞬间,木制的门框仿佛变成波浪,抓也抓不住了。
她找了一个工作,学校教员。从此,她连母亲也疏远了。曼璐肠痨真的严重了,临死之前又来寻她,托她看顾孩子。
曼璐死后。
她偷偷去看孩子,心软得要落泪。
如今她己孑然一身,除了这个孩子,只有无尽孤独。
孩子患上了猩红热,她托到了豫瑾诊治,他一看见她就看得出来她是叠经刺激,整个的人已经破碎不堪了。
后来,她嫁了姐夫。
这样的婚姻,自然不堪入目。甚至鸿才对她,也感觉上了一当,从前朝思暮想,娶回来象块木头,连容貌也不再好看,脸色黄黄的,眼神又呆又笨。怎么那样一个人,落到自己手里竟会变成这样呢?
曼桢也知自己是错了,整个人竟是躺到了泥滩里。后来鸿才有了外家,顾太太担心得不得了,曼桢却如释重负,她终于可以离异,带走儿子了。
世钧在他的婚姻里,保持了一个温吞水的状态,对太太的女友们,他一个也不愿多看,仿佛对女人没有兴趣,人人夸他老实,翠芝却知道,他对自己也不过如此。
某天,他翻出了一封信,是之前曼桢写给他的: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物是人非,这句承诺,如今还算数吗?
以为今生再也不能见了,然而,还是重逢了,过了十八年。
曼桢对世钧说:“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他根本哽咽,说不出话来。
她问他:“世钧,你幸福吗?”
他想了很久,不知怎么回答,最后说:“我只要你幸福。”
他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这一次见面,把话说透,不知有多痛快。
可是,知道又能怎样呢?谁能与岁月去作战?与时间去挣扎?从这里走出去,是真正永别,跟死了一样。
薄薄一本《半生缘》,对于情感有如此巨额的储量。明道:世钧与曼桢。暗线:叔惠与翠芝,曼璐与豫瑾。随便抽一根丝,又可以织成一片锦绣,张爱玲真有一只神笔。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己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