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始终不会让人感到失望。
我在黄昏时分抵达初冬的巴黎,拖着我的行李箱走在拉丁区试图寻找到我的酒店。
行李箱的轮子滚过不平整的石头小路,黄昏对巴黎人来说也许是个最适合躲在室内的时刻,这个时候吃晚饭太早,喝咖啡太晚,而夕阳下的天空的颜色让人无法不驻足,晚霞毫不羞涩地彻底爆发出它的美丽,优雅又眩目。
有时会觉得奇怪,我们都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却为何在自己并不经常生活的城市,人们会更有心情也更容易注意一些细节:天空的颜色,树叶的形状,墙壁上的藤蔓,光与影的面积。
而本来一直呆着的城市,往往被自己忽视,它的美丽,只存在于异乡人的瞳仁里。
我想,巴黎人自己也觉得巴黎是浪漫的地方吗?
我后悔自己在国内没有租借wifi,而是买了电话卡,结果到了巴黎,发现怎么都连不上网。Miranda帮我订了酒店,而没有网络连接,就意味着没有谷歌地图,我这个路盲加上结结巴巴的法语,实在是让我的心底滋生一股心焦。
我出发之前,小一特地问我是不是要给我借个wifi。
“好麻烦哦,带着wifi就还要带充电宝,我的包包塞不下啦。”我对他摆摆手。
“为什么要去巴黎?”我能感觉到他犹豫了好几次,但又一副无法直接问出口的害羞模样。
“上司拜托我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很难说清楚啦,你还小呢,以后去了公司里上班就知道了,大公司很可怕哦。”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老是要摆出一副姐姐的模样。
巴黎的电话卡营业厅有着一个充满水果味的名字:orange。
戴眼镜十分温文尔雅的法国老爷爷接待了我,耐心地对我解释几种预付费电话卡的问题。
我总是忍不住显摆自己的法语,结果老爷爷顺势以为我法语水平挺高,干脆直接对我开起了法语。
我也不知道最后是发生了什么,反正我付了50几欧,还高兴地对老爷爷点头致谢,又告诉老爷爷我的姓的真实念法,等走出了店踏到路上面对夜色中的巴黎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肉痛一下。
没几个G的要50欧啊...
我走到路边站停,连上微信,Miranda应该已经把明晚的活动细节和男生的名字发给我了,我得做些功课。
“酒店和机票我都会给你订好。他会在12月1日在巴黎参加一个青年企业家的聚会,你就在这个时候去接近他好了,地址和邀请函我会给你,他的名字和照片也是。”
身边有个微胖的法国女生靠在墙上抽烟,细细的烟雾往我这里飘过来,我只穿了单薄的风衣,瑟瑟发抖地看着手机屏幕跳出消息。
“拉丁区Rue Mouffetard和Rue Monge交接处的餐厅,晚上8点,邀请函刚邮件你了,男生叫Roger Luo,照片如下。”
一个男生穿着T恤的侧脸照,头发略卷,长长地盖在脑袋上,鼻子的弧线十分锐利,看不清他的眼神。
为什么总觉得他似曾相识呢?我心里默默地搜索着对应的人。
到底是哪里见过他呢?
八点整,我走进餐厅,发现大家都已经手里拿好酒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开始聊天了。
亚洲男生并不多,我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肌肉线条完美的亚洲男生,仔细对比了一下侧脸,好像不是我要找的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亚裔的男生,或者说在国外呆了很多年的男生,总是会长得很像,让人有点分不清楚。
我要了一杯mojito,在人群中小心地扫室,寻找着那个叫Roger的男生。
我撅着嘴走到餐厅尽头,转过身,突然就看到了他。
他绝对不是那种亚裔男生的打扮,相反他有点驼背,身上的T恤衫有点宽大,柔软的头发盖在额头,大大的眼镜,还有脸上的那种像小博美一般的神情...
我整个人呆滞在那里,手里的mojito被紧紧捏着,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微波炉加热过一样,整个人从某个难以描述清楚的内核开始燃烧。
是罗爵。
他那牙齿上还沾着奥利奥的笑容,雪松下就在我身边的脚步声,那公交车关上门时对我喊出的拜拜...
哪怕是在灯光柔和发出暖暖的橙色的餐厅,我和他相隔的二十米,我仿佛看见有大朵灰色的花朵开出,又阴郁又柔美。
我转身走向吧台。
“给我一个龙舌兰的shot。”我听见自己对酒保说。
酒保显然见得多了,压根没有把我的失魂落魄当回事请。
一股辛辣冲击上来,但胸腔里又暖洋洋的,我感受到那个胆大的自己在慢慢苏醒,我知道只有这个自己敢去直接去和罗爵说话。
“再来一杯。”
整条手臂都纹满不知名图案的酒保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
我简直是灌下了这神奇又让我充满感激的液体,把小小的短饮杯往木制桌上“啪”地一敲,朝他走去。
我拍拍他的肩膀。
罗爵慢吞吞地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慢慢燃烧起回忆,我知道,自我介绍什么的,根本不需要。
“哈哈哈,圆规后来好像终于怀孕了,不容易啊,变得更胖了。还有那个教导主任,我毕业的时候在他门口吐了一口浓痰。嗯,那是我能吐出来的最浓的痰了。”
“还有那个辅导书都要包上封皮的家伙,他竟然前段时间来加了我微信,问我这里要不要人,我看他的微新头像还是坐的笔笔直在电脑前的样子,哎,我学给你看呀,就是这样,笔笔直。”
“哈哈哈,你后来去日本了?日本好玩吗?你不是最喜欢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女优,哎呀,想不起来了,我后来还去偷偷下了看过,明明一般嘛。”
“那个秃顶卖我们DVD的老板每次在我自己去的时候就会推给我最新的作品啊。”
“哈?!真的假的?”
我不知道我们喝了多少杯啤酒,又灌了多少杯威士忌加可乐,总之我们在吵杂的餐厅大声说着醉醺醺的国语,直到听到有人把椅子翻起来的声音,我才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像被神奇力量猛地吸走了一般,刷地一下都不见了。
懒懒的酒保踱步过来,我觉得他脸上好像闪着光芒,罗爵掏出卡包。
他有个东西从包里掉出来,我想弯下身子去捡,下一秒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到地上了。
罗爵哈哈大笑,伸手把我拉了起来。
“这个钥匙圈...”我手里拿着掉下去的那串钥匙,凑到眼前仔细看着。“你竟然还留着...”
这是我们在高一一起去学农的时候我帮他“量身定制”的机器人钥匙圈,也就是几个方块金属被焊接在一起, 又用工具刻了两个大小不一样的眼睛。罗爵当时很喜欢。
“嗯。”他的脸也红扑扑的,接过钥匙就转身坐好,并不看我。
我喝了一口啤酒,突然就清醒过来。
罗爵坐着,手臂很自然地摆在吧台上,就像我们以前坐同桌的时候一样。
那种被积压了很多年的情感猛然就不知从哪里刮了过来,他到底是背叛过我的吧,那个时候突然就不愿意再见面了,我心里是怨他的。明明应该懂得我喜欢他的那种心情,却还是像躲避瘟神一样离开。
但纵然如此,在许多个夜晚,我总会想起他,想象着如果当时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们会有怎么样的结局。
哪怕是在看《彗星来的那一夜》的时候,我也突然就想到了他。
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如果每做一次选择就会有两个不同结局的世界出现,那在那个罗爵没有被踢出提高班的世界里,我是不是会更快乐呢?
可是今晚,心情汹涌的原因并不单纯是还生他的气。
也不完全因为不得不逼迫自己把这段记忆放入脑海中尽量不去打开的文件夹而导致的更深的难以控制的思念。
而是因为我知道了自己是暗系治愈者的缘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又很想好好地对他说声抱歉,却无法开口。
我感觉自己要被各种情绪冲击地趴下了。
我把身子靠向吧台,把我的手臂轻轻放在吧台上,手肘弯曲。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种熟悉的碰触。
罗爵把他的手肘靠了过来,轻轻搭在我的手肘上,刚刚好地碰在一起,轻柔却不知为何充满安全感,哪怕手肘间的接触面积其实是那么微小。
“你还好吗?”他看着我的脸,我却没法看他。
“没关系,我戴硬性的rgp隐形眼镜,所以很容易眼睛流出泪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跳下高脚椅,走到门口。
“明天下午3点,我在这里等你。”我听到他说。
我推门而出,巴黎的夜下起了大雨,我踏着水花走入雨帘,仿佛回到少女时代。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放晴了,我坐起身子,头隐隐作痛,我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情。
此刻我格外想念小一那杯神奇的冷萃咖啡,只是他一直不肯告诉我究竟那股独特的味道是什么。
在楼下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我试图理了理自己的思路。
所以Miranda口中的那个人是罗爵。
他已经有未婚妻了。
他还用自己的手段把Miranda逼离了公司。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罗爵么?
但不管怎么说,我对他现在究竟是不是单纯的喜欢,似乎已经分析不通了。
他那尖尖的鼻头还有笑起来的样子和以前几乎没有改变。
曾经因为我,他被提高班踢了出去,昨晚见到他以后,我心中想起过去的往事就更加愧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生在过去,所以放大了某种情绪。
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
今天见面完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吧,再呆两天就回家,回去以后问妈妈借钱,把Miranda付的机票和酒店钱都还回去。
做完了这个决定以后,我心情好了很多。
三点整,我来到昨晚的那家餐厅门口,戴着围巾手拿咖啡的巴黎人行色匆匆。
罗爵等在门口,看到我后脸上洋溢出笑容,他把头盔递给我。
“你和我说过,你最希望在欧洲骑在摩托车后座,这辆也不算是完全的摩托,是我朋友自己改装过的,早上刚借来。”他移开身子,示意我戴上头盔。
“你知道怎么开得吧?听上去有点...”我有点迟疑地把头盔扣上,内心难以抑制的喜悦却又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当然啦!”他的声音在发动后猛地蹿出去的一瞬间飘荡在拉丁区的小路上,穿过凯旋门,经过香榭丽舍大街。
我的头发飘扬在塞纳河畔,塞纳河里会有小怪兽出现吗?
初冬的阳光洒在塞纳河面,发出夺目的光芒,也照耀在我的笑容上,仿佛那道讨厌的笑纹也被抚平了。
“巴黎的云浪好厚重,让人有种沉甸甸的幸福感。”又是夕阳时分,我贪婪地想让这幅画面永远刻在脑中。
“人也只有在异乡的时候会注意云和天吧。”
我心里一咯噔。
“你好像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我由衷地转过身对他说。
“你的变化很大。但认出你根本不难。”
看着罗爵的眼睛不知为何总是很容易的事情,而我本身其实并不擅长与他人对视。
“我帅吗?”
这算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
“还可以。”
他开心地笑起来,说:“这句话比什么都要珍贵。”
我的手机震动起来,好像一下子进来好几条消息。
我刷开一看,是Miranda的。
“你进行的怎么样?”
像是断了电的电视机一般,一切把我瞬间拉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