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内说：“《慈悲》是一部关于信念的小说，而不是复仇。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慈悲本身并非一种正义的力量，也不宽容，它是无理性的。它也是被历史的厚重所裹挟的意识形态，然而当我们试图战胜、忘却、原谅历史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我父亲去打麻将时的脸色，那里面简直没有一点慈悲。他觉得真庙都是假的，而麻将馆才是赢得短暂救赎的地方。”

                                                    一、

水生十二岁那年，村里什么吃的都没了。水生的爸爸在田里找到了最后一根野胡萝卜，切开了给一家四口吃下去。水生的爸爸说：“再不走，全家饿死在这里了。”水生的妈妈牵着水生，水生的爸爸背着水生的弟弟，他叫云生，只有七岁，全家逃出村子，去城里投靠叔叔。水生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在田埂上慢慢地走着，忽然歪倒在地上，全身都肿了起来。水生吓住了。水生的爸爸说：“水生，走过去！不要看他！”

读到这段时，看见有人留言评论说，解放后的新中国怎么可能有会有饿死人的情况？！太夸张了！后来我在饭桌上问起老爸，“五六十年代自然灾害那会真的有人饿死么？真的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来死了的么？”老爸点点头说：“有的，怎么没有！我小时候就看见过，一清早从电机厂后面的小巷子里推出来的平板车上堆着死人，拿白布遮着，跟枯枝似的手脚荡在布头外面。都是饿死的，病死的。”“那为什么饿死的人还会全身肿起来呢？”我又问。老爸说：“这些人又不是饿一天两天的，都是起码一两个月没什么好的吃食，别说营养了，连吃饱都不可能。我们那会吃什么？米呀面呀的就别指望了，能喝到薄粥已经算是条件好的了。你太姥姥那会都是捡了毛豆壳和豆萁一块用石臼磨成粉，泡在水里调成糊糊吃的，咽都咽不下去，刺啦啦的刮嗓子。”我默然，那样的景象是我们这代人未曾经历过的，可它的确存留在历史的长河中，存在于一部分人的记忆里，它留在我爸的脑海里，正如它也一直一直留在水生的心里。

                                                    二、

小说从水生年幼时与家人一同逃荒、四散，写到水生二十岁入苯酚厂做操作工，拜了师傅，有了师兄根生。

师傅爱惜水生，给他领了两双劳动皮鞋，一双上班穿，一双下班穿。因为只要穿着劳动皮鞋在街上走，那就是工人阶级，就没人敢欺负水生。师傅把本事都教给水生，水生也学得勤快。水生跟着师傅做了一年，一级成品率也到百分之七十，从无迟到早退，夜班不打瞌睡，也不用脚关阀门。车间从陌生到熟悉，一个阀门一个开关，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师傅十分满意。秋天水生试车成功，就算顺利出师了。

书上说到地上的阀门是不能用脚踢的，踢了是要坐牢的，踢了就是破坏生产罪。大专生邓思贤就因为用脚踢了阀门，而被抓进牢里关了一年。这样的罪名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是闻所未闻的，而在那时却是真的会被抓进去坐牢的。

说到苯酚车间里的工人，老了退休了大都是生癌，因为苯是有毒的。可是即便是明明知道苯酚有毒的，在之后有了牛奶补贴等等，就算有毒、会生癌，大家削尖了脑袋也要调进苯酚车间。那时的人为了一顿牛奶、两套工作服、各种的劳防用品……便也顾不得生癌不生癌，有毒没有毒了。想想现在，我们又何尝不是为了多一点奖金、多拉点业务，而顾不上喝酒伤身、通宵加班了么？岁月流逝，很多东西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三、

水生的师傅，在我的观念里算是个很实诚的正派人，虽然也有人说无所谓正派不正派，只是当下的大环境使然。

水生出师了，可是师傅看见他穿着布鞋来上班，知道他想买辆自行车，可是都凑不出那七十五块钱，于是铁了心去车间主任李铁牛那里帮水生要补助，也真的给要来了。

根生的爹中风，家里困难，也是师傅帮着求情，让水生去根生家里实际考察，最后厂里给批的补助。

师傅的独生女玉生得了肝炎，不得已师傅决定自己也申请一次补助。他去找新上任的车间主任宿小东，刚开口连话都没说完就被打断送客。老师傅闷坐了一下午，在车间主任的办公室门口跪下了……车间主任不管他，工会主席不管他，最后还是书记搀他起来，帮他协调的补助。

最最悲情的莫过于，师傅得知自己患了骨癌，已经扩散只能等死的时候，让水生用黄鱼车拉着去厂里找工会要丧葬费。他是要自己的丧葬费啊！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人，不是担心自己如何面对死亡，而是担心曾经他像一匹马拉四辆车的家庭最后的一点生计，最后能留给家人的十六块钱……

                                                    四、

整本书扎实而缓慢地记录着水生的这辈子，他遇见的人，所发生的事，正如历史的车轮不紧不慢地走着，不论是严酷的灾难，还是所谓的好时候，遇到了便是遇到了。每个人在岁月里来了，又走了。

有些人或许能给旁人留下点记忆，他的所作所为会让后人有些纪念。如同那位老书记，在厂里时公正着，退休了七八十岁了，依然背着公文包，带着检举资料到处奔波，用老书记的话说：“我虽然老了，但必须出头，厂就像我儿子，我不给它伸冤，就没天理了。”这样一种坚持看在眼里、烫在心里，生出一种敬仰来，却也带着淡淡的哀愁与叹息。

有些人默默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如同跳井的汪兴妹，多年之后，想必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她的名字，或许存在记忆里的就只剩下“那个寡妇”。

有些人有时活的血性，就像根生，尽管吊儿郎当，尽管老是踢阀门，但打断腿也不愿吭声那点血气还是默默地惊到了我。他即便是瘸了一条腿，看见珍珍被前夫打骂，依然还是出手狠揍下去。只是我没料到最后的最后，根生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的，曾经以为好日子终究会来的那个人，在亲眼看见反走私烟的上家被抓了的时候，心里的火苗就开始渐渐微弱了。“出门时，根生回头说：’人活着，总是想翻本的，一千一万，一厘一毫。我这辈子落在了一个井里，其实是翻不过来的，应该像你说的一样，细水长流，混混日子。可惜人总是会对将来抱有希望，哪怕是老了、瘸了。’”在他听见王德发絮絮叨叨的说着死去的汪兴妹的事情时，他爆发了，他下了狠手，或许他回来就是为了找到汪兴妹的死因吧……

                                                    五、

人的一辈子说长不长，就那短短的几十年，于茫茫天地间不过沧海一粟。人的一辈子也真的不是那么短，那些苦日子、糟心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在度日如年罢……

人生，有喜、有悲、有恩人、有仇家、有意气风发、有落到谷底……唯一不变的就是岁月从来未曾停滞不前…… 人生，何处有慈悲？人生，即是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