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辰后来重新找到玉衡轩的时候,楚泽仍然记得十年前那个少年离开时的眼神。
十年,就像飞蛾掠过纱窗,翅膀那么一晃,也就过了,指间能有什么痕迹呢,什么也没有。明明灭灭的磷粉,撒在夜空中,细微弥漫,终于要解体消散。
他知道他的苦,母亲的疲惫,情感枯竭,父亲的放弃,对他永远的不得要领。只有那个哥哥,离他最近的哥哥,他把他当做父亲,尽力的迎合,渴望他的一切管教。
然而哥哥是那样年轻,又怎么懂得怎样对待这种不驯的魂魄。
他知道他从来不还手,就算青春期最后几年,长到比他还要高,横冲直撞如一头小兽,但他从没有和家里人打过一次。让他跪便跪,让他走便走。
楚泽有时候觉得,他投阿蟒的时机,是不是真的错了。
也许该等白建业长大结婚,投在他老婆的肚子里。
那样也就不会有白溪源,赤练也就没有机会附身。可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等不起了。
那样横冲直撞的魂魄,没有肉身的包围,他怕他的魂网被撕裂,千年修为,功亏一篑。
他还要再找一千年,拼一千年,他担不起这样的可能。
一千年,早就倦了。若是凤台山下他没有念那个血咒,若是他听阿蟒的话,搜出那枚桃核,若是当年他干脆杀了白远道。事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会不同吗?
他不记得问过自己多少次,答案永远是不会。
天劫若是可破,还可不可以叫做天劫?
阿蟒躲在朱砂脉下,但是阿蟒也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可以平安顺遂。
所以他化身外身遇到楚泽,开化神识,把所有的一切倾囊而授,告诉他怎样去做。借他手中兵权,做他人间的爪牙。阿蟒可以说利用过他,但成败与否,他从没有怨恨他。
他只是他的朋友,一句话便觉投机。君子之交,没有谁欠谁,谁胁迫谁。就算哪一天断了联系,也就断了,他绝不会去找楚泽说,你在我这里得到那些好处,为何不再为我做事。
所以到最后,倒是楚泽放不下。
还不如被那一剑刺死,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谁还能记得谁。
可他偏偏没有死,这笔账没有人去勾,便要有人还。
从此过后一千年,不敢死,也不敢活。唯独做那一件事,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待这件事做成了,便神魂毁尽,永坠酆都幽冥,又有什么不好。
好过再来一千年,煎熬苦役。好过千年的幽暗无人诉说,好过斗转星移,海枯石烂,他却仍然记得阿蟒。
所以他一直看着白念辰,不远不近,小心翼翼,从不肯让旁人知。
那又能怎么办呢?
他看着他幼年哭闹,不通人情,油盐不进,顽劣至极。看着他父母毫无办法,管教,打骂,虐待,放弃。
他们也只是普通人,本就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修为万年又破碎不堪的蟒魂。能够与他肉身,不饥不渴,无病无灾已是极限,自己又想奢求什么,不是太贪心了吗。
况且选择白家,本来也有果报的成分。白念辰于白家,本来就是灾星。他们抚养他长大,注定无所回报,反损自家,到头家财尽散,子孙凋零。他们不是圣人,所以他们这样对待他,又有什么可说。
他终于忍不住遇到他,在那个本来有血光之灾的午夜,从街上捡到他,半是胁迫半是威慑,把他留在玉衡轩里,这就已经是能做的极限。
还能怎么样呢?去拯救失足少年,解救他的苦,做他的父亲,做他的母亲,建立威严,顶替他哥哥管教他的地位。给他信任,给他爱,再在这爱上加上约束来塑型。
他惯常去做这种事,在玉衡轩里,在学校特聘的教室里。他去拯救那些少年,没有安全感的,行为偏激,伤害自己和他人的少年。他取代他们父母缺失的位置,令他们信任,令他们臣服,令他们在他的塑造里回到社会化的茁壮模样。他们叫他楚老师,他在他们之中,俨然在上,稍稍一个心锚,牵动万千未来。
可他又怎么能这样对阿蟒。
就算他成了白念辰,就算他知道他的苦,他也知道怎样去解他的苦,但他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去和阿蟒建立这种关系。
他只能和白念辰做朋友。朋友,就互相尊重,他只能尊重他,尊重他这样的存在,尊重他破碎不安的状态,不加批判,不加干扰。
白念辰就是这个样子,又有什么不好。他知道他苦,但又有谁是不苦的呢?只是苦法不同,苦的长短不同罢了。
还有这苦,有没有尽头的分别。
白念辰第二次见到楚泽,是在学校旁边的KTV里。他本来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只是在一群少年人里,他衣冠楚楚的样子实在扎眼。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因为这里实在简陋俗气,不像他这种人和朋友聚的地方。而且他一直在大厅,要了几杯酒,好像在等人。
难道他约了这学校的女生?这人虽说看着一本正经,也说不定啊。
白念辰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可能,他并没往心里去,也没有打招呼,反正视线并未交汇,对方也不见得认出自己。白念辰勾着兄弟的脖子,在包厢里喝到烂醉。说了什么,唱了什么并不记得,只是觉得在醉意朦胧里,一些压抑许久的什么浮上水面,不知是苦还是快乐,只是如鲠在喉,吐出来才觉得有些微的畅快。
他从来没有接近过女人,就算身边仰慕者甚众。但是那一天,他喝到全线溃退,不知不觉跟着那女孩出了包厢,在走廊尽头的杂物间里,缠绵悱恻。
他从未尝过这种疯狂滋味,几乎完全失控,不知天地为何物,在那癫狂的深处,白念辰突然感到一丝苍凉,就好像茫茫天地,魂魄唯托肉身以存,而这肉身却独爱欢愉,恍惚之中坠落深渊,不得解脱。
这一丝念头闪过的时候,他看到杂物间上的灯猛然明亮,那女孩叫了一声,抓着衣服跑开,手里零零碎碎,抓着什么东西。
楚泽站在门口,毫无表情,啪的一声原地按灭了灯。
白念辰躺在那,酒劲忽然有些消了,他看着他转身,一时竟有些失神。
“哥,辰哥,你怎么到这了辰哥。”
白念辰整好了衣服,他的兄弟跑过来,一脸紧张。
“怎么了?我就有点上头。”
“那女的不是好人,我们才一转眼,怎么就找不见你了,真他妈吓人。她刚才跑过去,手上有针头,你看见没?”
白念辰背后忽然一冷,酒劲和情欲消下一半。
他从他们肩头望出去,直到走廊的尽头,并没有那个身影的存在,但他知道是他开了灯,无声无息,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他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白念辰记得他上一次的答案。他答非所问,他说他叫楚泽。
白念辰想也许自己是理解错了,也许他是说,因为他是楚泽,所以他要看着白念辰。
(未完待续,先看第二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