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嫡亲的同胞兄弟,偏偏有人心理优越得离奇:自己是贵族,哥嫂不过是长工而已。哥嫂是父母之命成婚,仅仅维持个名义罢了。看着哥嫂默默操持,他想这种生活还能叫人生吗?尤其是当自己娶了一位娇滴滴的外国娘们时,他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他是一个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人。在他看来,生活本身就是俗的,只有俗人才会甘之若饴。当然,这种高见,不足为俗人道也。
这种心理优势一旦碰上不满或者顶撞,他就会勃然大怒。这是上等人的一般特征。虽然大哥对中医颇有微辞,但普通的感冒,完全可以去药店买点药,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包洋车请医师到家,这可真是做到家了。不是大哥不愿做,实在是做不起。大哥最近有点拮据呢。
他也知道,大哥也是刚刚才从当铺里赎回了自己的夹衫,但他认为那是他们的事,这种俗事,最好别打扰他。
忍无可忍的大哥,和外国娘们吵了几句。那娘们比自己的丈夫可优越多了!其实,她连丈夫都没放在眼里,哪里容得了下人顶撞。她几乎是哭哭啼啼跑着去,说是大哥偷看她,事关她的名节,她将以死名志,不能屈辱的苟活在世上。
她的娘家,虽然很凶猛,但古风犹存:女人洗澡,一般不避忌男人。结婚后,她把这种风俗带到中国来了。哥嫂就颇有怨言,说是入乡随俗,男女大防,还是要有的。但她往往嗤之以鼻。近来,她甚至学会了一点西方的做法:她耸了耸肩。虽然看着不太像。
他听了老婆的一面之词,果然,愤怒得不可遏制:他先是拟就了一篇檄文,接着,他捞起一张凳子丢过去,他叫他们马上滚出去,他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们!他甚至有点懊恼:他这位雅士,竟然被人逼得像一个下人一样地发怒了!
……
十里铺那道院子,几十间房子呢。那可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他当然非常清楚。但他认为,大哥做了这么一件不齿的事,就应该引颈自了,起码应该远遁他乡,从人间消失了才对。
就这样,他被逼得举慈母、哥嫂扫地出门,多少年来,一想起自己被人逼得做了这么一件不太仗义的事,他就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做哥的呢,婚姻的不幸,使他常常内疚,同时又自怜。其实,他这事,别人都是这么做的:一纸休书。此后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与自己毫无关系。这真是多么轻松简捷的事,聪明人都是这么做的,如果说谁还良心上有什么,那真是笑话!
但他偏偏选择了另一条。那个小脚女人一根筋,认死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绝不活着离开你家。
这种做法遇上别人可行不通。偏偏遇上了另一根筋。他固执地认为,这女人被休后,只有一死。他实在做不到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切,长痛不如短痛。他只能自怨自艾地一天天往前推。
生活的严酷,使他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本来,他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是很敏感的人,他无法改变这一切,只是出于习惯,或者说责任,才这么活着。在无端的侮辱和打压下,尤其是弟弟的有些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生命的本能被激活:我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好。不但要爱,而且要找到真爱。不但要为爱人活着,而且要为仇人活着!
……
我在史书上发现一个规律:凡是对嫡亲下手狠的角色,对待敌人,偏会逢迎谄媚。所以,只要看他怎么和敌人相处,大抵就会猜到他对亲人的态度了。
不幸的很,大哥后来找到了真爱。他对此不能苟同。他认为那女子不过是一个小妾,就是说她是一个非常不自重的人。其实,他对自己的大嫂,未必就有多么的尊重。一直到大哥死后,他都没有对自己的慈母,尽那么一点点义务,只是在被人督促之后,这才想起还有个老母活在世上。想到这一切,想到自己母子关系这么疏离,他就更加难以原谅大哥了!
这一切都很好理解。这就像有钱人看见穷人家里的烟囱冒烟,感到心里不平一样。其实他们应该过更加悲惨的日子,好让上等人在酒足饭饱之余,动一动自己的高贵的怜悯之情。现在你无端地剥夺了他的高贵心肠,他不恨你才怪呢!上等人的心思,下等人怎么能猜得透呢。
有人为此设计了一个理想的结局:
度尽劫波兄弟在,
相逢一笑泯恩仇。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个说:“我那哥哥呀!……啊,啊,啊。”另一个说:“我的贤弟呀!啊,啊,啊。”相拥在一起。然后皆大欢喜。
其实应该是这样的:他分明地吐出两个字:“老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横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了。
有人说,都不对。事实是,最后,一
个说:“一个都不原谅。”另一个呢?另一个……,唉,真是造化弄人,另一个不得不靠着大哥的素材和余荫,才得以继续自己的高雅。在举国拆迁的日子里,靠着大哥的影响,弟弟甚至弄了一张关于十里铺大院的丹书铁券!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别人想都不敢想。
我差点忘了。大哥对他的看法只有一个字:昏。我看未必,其实他精着呢。
(听来的故事。不要对号入座。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写于重庆弱水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