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推完了今天的石头,倚在山顶的树旁看今日份的日落。巨石隆隆作响地从他身后滚向山脚,很快掀起一片扬尘遮蔽了视线。
他从树上摘了个苹果啃了起来。今天的日落很不错,天边甚至还映射出一片娇艳欲滴的粉红,让人想起另一颗遥远星球上每天都要经历46次的日落。西西弗斯自然是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那是很多年前路过的一位旅人告诉他的,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星球上,住着一位小王子,驯养了一只小狐狸,还养了一盆玫瑰花。
"西西弗斯——",远远的传来了坦塔罗斯的声音,“给我扔个苹果。”
随即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划过天际。
一秒,两秒,三秒。
“又踏马的是你吃剩的苹果核——”,坦塔罗斯的咒骂声如期而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西西弗斯大笑起来,“接着。”
第二道抛物线划过,这次是货真价实的苹果。
“省着点吃,今年收成一般。”西西弗斯补了一句。
坦塔罗斯远远的的挥了挥手说了句什么,但是苹果塞满了他的嘴声音没传过来。
西西弗斯并不在意。他们俩被众神罚到此地已经不知千万年了,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这样的苦刑也不会结束:他每天都需要推着山脚底下的那个破石头到山顶,等到日落时分一松手,石头又会滚回山脚的位置,日复一日;坦塔罗斯则是三重苦劫加深,他站在山脚下一处巨大的湖泊中央,四周物产丰饶,可只要他想要喝水,湖泊变回干涸,只要他想吃一些食物,四周的作物便会枯萎,而湖中央还悬吊着巨大的石头,时刻在他头顶摇摇欲坠。
西西弗斯打了个哈欠。本来对面的山崖上还绑着一个普罗米修斯在受刑,那段时间这老家伙每天都和他们胡编海吹,一盘花生米都找不到的地方愣是让他吹出了喝了三天三夜的气势。不过老家伙虽然聒噪,却是个打发时间的好陪伴。可惜后来赫拉克勒斯带来了半人马喀戎把普罗米修斯救走了,留下来代替受刑的喀戎不久之后就化为了半人马座升了天,于是此地又只剩下他和坦塔罗斯两个人。
西西弗斯信步走下山,准备去坦塔罗斯的湖边洗个澡。本来他是连这座山都出不了的,但大概是众神都忘了他们俩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类似的禁制越来越松散,他甚至可以徒步去看望一下可怜的坦塔罗斯——尽管他觉得与其相比自己的境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等他走到湖边的时候,月亮刚好出来。
“好久不见啊,坦塔罗斯”。西西弗斯边说边把身上的粗布衣服脱下走进了湖里。
“喲,亲自给我送苹果来了?”坦塔罗斯弯腰靠近了水面。湖水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下降。
“别别别,我就是来洗个澡的,你身上这见鬼的诅咒每次都像是浴缸里的破塞子一样,我这刚开始泡澡湖水都漏光了!”
“哈哈哈哈哈哈,谁让你每次都扔苹果核消遣我”,坦塔罗斯大笑着站起身子,湖水随之开始上涨。
等西西弗斯泡的差不多了,他们俩发现湖的另一端忽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了一片,正向着他们的方向跪拜,唯有一个少女不知道为何站在最前面,离得太远了看不真切。
“怎么回事?你这苦刑之地居然也有其他住客?”西西弗斯有些好奇。
"多新鲜呐,你那秃顶的山上不也有人给你种了棵树。"
少女忽然的离岸边的人群远了一些,他们这才看清她是被绑在了一艘木筏的桅杆之上向湖中心飘过来。
“坦塔罗斯”,西西弗斯的声音突然就沉了下去,“你踏马的这是坐牢呢,还是在享福呢?还有人定期给你送个大活人过来??”
“害,这事儿真不怨我。”
“那你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踏马的坐牢?什么叫踏马的苦刑??”
“老兄,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次了,我还在愁怎么处理呢。”
“亏我还给你送苹果,你就这么忽悠我?”
“这话说的,我坦塔罗斯欺诈众神不假,可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
“那你倒是展开讲讲?”
“害,是这样的:大概有一段时间之前,有一群人迁徙到了湖的那一边,盖起了村落,种起了食物。你知道的,这片土地对我来说是喝不到水也吃不到食物的不毛之地,但对于人类来说却是水草丰茂的宝地。有一天我有些好奇想近一些观察他们,结果离湖水太近了导致湖水一下子几乎干涸了,连岸边的果树也开始枯萎。这个时候岸边有个领头模样的男人突然大喊着指向我这里,很快地,似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跑来了湖边,黑压压的也跪倒在了水边。”
“后来呢?”
“后来我就退回来了呗,湖水也就涨了回来,岸边的人群似乎爆发出了很大的欢呼的声音,还把那个男人聚拢了起来。之后我偶尔还是会不自觉地靠近湖边的,就像刚刚你来的时候那样,每当我让湖水下降之后,他们都会在湖边像今天一样,这个月开始甚至把活人放到木筏上送到湖中心来。”
“你刚刚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确实。”
“那前一个人呢?”
“也是个姑娘。我还能怎么办,等她沉睡之后又把木筏推了回去。谁知道他们今天又开始送人了。”
“我明白了”,西西弗斯一脸正经,“但这,实在是太好笑了吧哈哈哈哈哈哈。”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爆发出高音量的笑声。
“那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办?”
“坦塔罗斯,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我们被众神审判,放逐到这蛮荒之地承受永无止境的酷刑,结果你却被他们当成了新的神,你的一举一动被当做是神谕一般解读,甚至现在送来了活人来祭祀你。坦塔罗斯,我的老朋友,这到底是多么巨大的讽刺,我们曾经是人类,戏弄众神,欺诈神祇,无所不能,从来都不后悔,现在却被当做是新的神灵顶礼膜拜,就像是我们那个时代一样,凡人们为了众神漫不经心的一点话语就费尽心思的去迎合和讨好。”
“是啊,我们曾是人类........但这些人类与我们和众神都没有关系,让他们平静的度过他们短暂的一生吧。”坦塔罗斯平静的说着,他头顶悬着的巨石显得更加的摇摇欲坠了。
载着少女的木筏在此时轻轻的靠在湖中心的浅滩旁,西西弗斯和坦塔罗斯抬眼望去,少女被绑在竖立起的桅杆上,颤抖的看着他们,脸颊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泪痕。他们三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大概是恐惧达到了顶点,她随即身体一软,紧跟着视线陷入了黑暗。
............
自从少女昏厥之后月亮已经走过了五分之一个天时,西西弗斯把她从木筏上解了下来,带到了坦塔罗斯的篝火边上,趁她苏醒之前又烤了一些瓜果。坦塔罗斯也想帮忙,但想到自己身上的诅咒,生怕触碰了瓜果让他们瞬间干瘪,于是作罢,转身去弄起了柴火。两个曾经的人类沉默的忙碌着,让人很难想象过去让宙斯都恨的牙痒的刺头如今会在忙碌这些事情。
不久,少女渐渐苏醒了过来,望着面前的两个人恐惧又一次涌上心头,但因寒冷而麻木的双腿让她只能跪坐在原地无法起身,三个人互相对视着,沉默弥漫开来,只有篝火堆时不时噼啪作响。
大概又过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当最初的恐惧开始消退时,西西弗斯趁机递上了一块烤熟的瓜果给少女。长久的疲惫与饥饿,最后还是驱使着犹豫的少女接过了食物吃了起来。渐渐的,似乎开口说话的能力也开始恢复了。
“所以,这块大石头真的会掉下来吗?”少女捧着一些烤过的瓜果坐在篝火旁问道。
坦塔罗斯有些意外少女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会的,在我忘记它还会掉下了时候,它就会来提醒我了。”
少女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打量着他们和巨石,“在我们的传说里,石头上还会插着一把剑...”
“传说毕竟和实际还是有些区别的”,坦塔罗斯说,"就算有剑,拔出剑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命中注定的王。"
少女点点头。
"你今天生气了吗?"少女接着问道。
“生气?”坦塔罗斯有些奇怪。
“村子里的大人们说,因为湖中的神对姐姐不满意,所以今天又把湖水给降了下去。”
“姐姐?噢你是说前两天被送来的那个女孩子?”
“对的,姐姐回去以后哭的更伤心了,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是她没有让神满意,才让所有人再受到惩罚。大人们说神可能更喜欢年纪小一点的......”
“坦塔罗斯”,西西弗斯终于找机会插上了句话,“你在当地的名声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这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啊。老兄,你是了解我的,如果我真的想要,我过去的王国之中什么样的会找不到?用得着在这蛮荒之地玩这种花样?”
“大人们说年纪小一点的皮肉会好一点,神会更喜欢享用这样的祭品.......”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
“.......所以在你们的传说里我还是一副食人魔的形象?”坦塔罗斯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那我应该不会被吃掉了是吗?”少女小心翼翼的确认。
“别看我,我和他不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西西弗斯赶紧摆摆手,躲开了坦塔罗斯扇来的巴掌。
“不会的”,坦塔罗斯狠狠的把地上的苹果核砸向西西弗斯,转身对少女说,“我们也不是什么神,只不过被遗忘在了这里罢了。”
“但你确实能让湖水干涸....”少女有些狐疑。
“那这家伙还可以定时定点分秒不差的扔石头呢!”坦塔罗斯一把揪住了想要溜走的西西弗斯。
“噢!是您呀!”少女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村子里的大人们总是根据远方石头的轰鸣声来判断时间,这么说一直是您在推动石头了?”
“确实”,西西弗斯摆了摆被坦塔罗斯弄皱了的粗布衣服,“一点微不足道的长处罢了。”
“凭什么这个家伙就仿佛是你们的守护神,而我在你们的传说里就是个血盆大口的食人魔?!”坦塔罗斯嘟囔起来。
“老兄,和你只要站在这片风景优美的湖水之中不同,我可是天天风餐露宿要做苦力活的。”西西弗斯拍了拍坦塔罗斯的肩膀一把搂住。
“罢了。现在该想想该怎么送她回去了。”坦塔罗斯指了指小女孩。
“送我回去?但大人们肯定会以为我还是不能够令神明满意,下次他们可能会送更多的人过来”。少女有些忧虑的说。
“这儿踏马的就没有什么神明”,坦塔罗斯有些暴躁起来,“你们就不能让我这把老骨头消停消停吗?”
“别这样,老兄,我们当时不也是这样吗?和神明相比,凡人真的太渺小卑微了,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来讨好神明...”西西弗斯拍了拍坦塔罗斯的后背。
“......”
“......”
“......”
三双眼睛盯着面前的篝火沉默了一小会。
“小姑娘”,坦塔罗斯开口道,“回去告诉你们的村子,诸神已经死了。”
“可是...”
“没关系的,再过一段时间,我们也会去你们的村子里,让他们也知道这些事情。”
“好“,少女重新走上了木筏,”谢谢你们的食物“。少女挥了挥手离开了岸边,”——还有每天推的石头“,远远的传来少女的最后一点声音。
两个曾经的人类站在湖水边向着木筏沉默的挥着手,天边隐隐的开始出现一些光亮。
“诸神们终于死了吗?”西西弗斯开口问道。
“就算活着的话,想必他们也没办法安安心心的坐在奥林匹斯山上。你知道的,宙斯是我的父亲,我能感觉到他的力量消失了有一阵子了。”坦塔罗斯平静的说道。
“那我们也可以结束这场漫无止境的苦役了吧?”
“谁知道呢。有时候我在想,过去的苦难是看得见的,人们明白只要艰苦坚持下去,总会有回报。而现在的苦难变成了无形的枷锁绞在脖子上,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我们头上的巨石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但更多人头上悬挂的巨石如影随形,绝望蔓延在人们的心头。他们向食人魔跪拜,为了活下去献祭他们仅有的事物。新的伪神踩着旧神们的尸体崛起,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这世道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没事的,坦塔罗斯”,西西弗斯拍了拍他的肩膀,“神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无论如何,未来的事情都可以让我们自己来决定了。”
天边漏出了一点光亮,西西弗斯知道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他挥了挥手告别了坦塔罗斯,径直朝自己的高山走去。昨天从山顶滚下来的石头安静的躺在山脚的坑洼之中,西西弗斯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上推动石头。细小的汗滴开始出现在他的额头,但他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