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太阳收起了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金灿灿的圆球,余晖让云儿绚丽多彩,红霞满天。村前一条新建的宽阔柏油路默默通向外界,村民们已三五成群在散步。
我们夫妻难得回老家,先生提议出去走走。
到了熟悉岔路口,眺望远处,一片绿色。这里已拆迁八年了,土地还未征用,那棵几十岁的歪脖子桑葚树还在坚守故居。儿时,我和姐姐常猴儿似的在上面摘果子,品尝那渗到心田的清甜,直到手和嘴巴变成紫色才罢休。
我们走过一片坟地。虽然坟墓经规划已全部迁走,但树丛摇曳,那片地还是阴森森的,几十亩坟地已被人开垦,种上了各种蔬菜瓜果,南瓜藤、冬瓜藤爬满了瓦砾堆。
河边的树下有间被藤蔓覆盖的铁皮小屋,门口两只红塑料桶上罩着薄膜袋,原始的晒水洗浴方法。屋内,油腻的土灶、乱糟糟的床铺和凌乱的农具让房间快水泄不通了,还真有人敢住这恐怖地儿?
一阵狗吠声传来,循声望去,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在河边提水浇地,我和先生赶紧过去帮忙。
老人一抬头,我们都愣住了——她竟然是我婶婶!
她的衣服已邋遢得看不出花纹,花白的头发用橡皮筋扎着,脸上布满皱纹,佝偻着身子,就像个乞丐。这个让我和家人都痛恨的人,竟然落魄成这样,我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婶婶年轻时长得白净矮胖,说话慢吞吞,脸上笑眯眯却笑里藏刀,是个好吃懒做的角儿,又爱两舌好挑拨,更爱贪便宜。我叔,也就是我爸的亲弟弟,人称“鱼精”,捉鱼弄蟹是高手,到河边一站就知道鱼子鱼孙有多少,凭这绝活讨得了婶的欢心。叔凭着鱼儿作礼物打点,让婶一年到头不用干重活。可自从婶进门后整个家就永无宁日了。
婶就像贪吃的猫,一天没腥儿,就要闹离婚。叔稍不依,婶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叔在外面作威作福,回家就成了纸老虎。婶还特贪便宜,见别人家东西啥都爱拿,只要谁一言半语得罪她,她笑眯眯不作声,转身回家添油加醋告诉了叔。叔很护短,明里不来暗里来,那家的鱼儿、菜儿就遭殃了。
婶有次去偷挖人家芋头,被人家数落了,她就回家弄点农药抹在头上、身上,抱着农药瓶哭喊着要寻死觅活,叔就带着儿女去那家哭滚,扬言要是出了人命就抬尸去他家开丧,弄得那户人家哭笑不得反过来赔礼道歉。
我们的家四面是河包围着,就像个台湾岛,以前进出是吊桥,现在就是一个坝,岛上并排住着我家和叔,后面住着大叔家。每年家家都养一群鸡鸭,大叔和我家的总是在慢慢消失,大家心知肚明是婶“好这口”。大叔一家苦不堪言,惹不起躲得起,申请出宅了。父亲死活不舍这个宝地,就成了叔的眼中钉,隔三岔五被寻衅滋事欺凌羞辱,却敢怒不敢言。
叔用弄鱼的钱盖起了气派的楼房,四边围墙,儿子在社会上召集了一群小混混,在家开了赌场,唯一的坝也被装了铁门,拴条狗,还训狗咬我们。后来赌场被人告发只得解散,所有的冤气全部出在我家人身上。叔一家各种刁难,恶毒咒骂,暗使黑道,我和姐姐常被打得鼻青眼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叔神气活现,处心积虑算计着独霸这“宝岛”时,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叔因常年泡水而致风寒蚀骨,还查出肺癌晚期。儿女一看是这病,不愿浪费钱财诊治,再加上9岁的外孙心脏病夭折,儿媳刻毒不孝,儿女薄情,一连串违缘事儿,让叔彻底焉了,在骂骂咧咧中,痛苦死去。
叔一死,婶没靠山了,被儿媳指使得如奴仆,稍不如意,被骂得狗血淋头。儿媳枕头风一吹,儿子还要对她吼。尽管这样,婶的老毛病依然不改,夜里去偷掰人家玉米,回家被石头绊倒掉河里,直接被一整袋玉米压断了腿,之后就被女儿接去调养了,没想到我们会在此重逢。
面对这个可怜又可恨的人,我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嘲讽的声音:“哈哈,你也有今天,你活该遭报应了吧,高楼大厦没你的份,霸占了那么多地现在却住坟地……”
而后心里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你是修行人吗?你在学佛吗!真正的佛弟子面对毒我者、害我者、谤我者,应当作亲人般关心、爱护他们。‘不因讪谤起冤亲,怎表无生慈忍力’,更何况,面前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你的亲婶婶啊。
嘲讽的声音又说:“你从小被她欺凌、羞辱,伤痕累累,岂能说原谅就原谅,这种伤痛让人刻骨铭心。你要奚落她,嘲讽她才解心头之恨……”
平静的声音说:“你在真修行吗?当代住世佛陀说法《极圣解脱大手印》真正看懂,照着做了吗?你真的明信因果了吗?赶紧把心头的荆棘钩捋直,放下仇恨放下执着,忘却恩怨吧。因为佛菩萨的眼中没有敌人,只有大悲救度的苦难众生,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化业障为菩提呢?面对这愚痴可怜的众生,真正原谅她,彻底放下吧。”
平静最终占了上风,我百感交集叫了声婶儿。她怔了好一会儿问,你们怎么来这里了?我和先生和颜悦色回应,还帮她提水浇好了菜地。她招呼我们坐下,拿出两把济公式的破扇子给我们驱赶蚊蝇。兴许好久没人陪她讲话,她竟然滔滔不绝。
从她话里我们得知,在女儿家疗伤几个月刚好,她就被儿子儿媳接回,本以为去住新房,没成想却被送到了这里。几十亩坟地让她开荒种菜,每天要把菜洗好,挑拣好,儿媳会用车拉去菜市场批发。铁皮屋没电没自来水,更没人说话,只有儿媳来拉菜时被骂几句,说着说着她老泪纵横,又开始埋怨叔,死得早呀害了她,命苦啊……
我安慰婶的话显得苍白无力,只能告诉她,一切都是自己的因果造成的,要想改变命运,就要学佛修行转换因果,可以边干活边念诵阿弥陀佛佛号,让这里有形无形及鬼道众生都共沾法益。婶对我的说法却十分怀疑。
夜幕降临,我们告辞回去,心头既轻松又沉重,终于迈过了这个坎,与婶冰释前嫌,但又看到她在苦海中迷茫挣扎,心头沉甸甸。
先生打开了手机播放佛曲《放下》,爱过了,恨过了,放下吧!有过了,痛过了,看破吧……
世间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