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离家三年的二姐
我12岁那年的冬天,刚刚喝完“腊八粥”,妈妈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家里的钱要省着点儿花,要为“年”做准备了。
记得那是个中午,爸爸从学校回来,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他宣布了一条重大的消息,二姐和姐夫要回来过年!
妈妈又哭又笑,不相信的问:“是真的吗?真的吗?”爸爸呵呵地笑,泪花闪闪,“当然是真的!小玉找我的电话打到教导处,亲口说的!”三姐、我和妹妹再也忍不住了,高兴地跳起来欢呼:“啊!二姐要回来了!”
二姐比我大了整整一轮,在哈市读的商校中专,毕业后就留在那个城市,没多久就在工作中认识了姐夫。
那个年代社会还不开放,人们还比较保守,可是二姐没听父母的话,和姐夫认识不到三个月就去登记,不但闪婚而且裸婚!
妈妈知道二姐和姐夫谈恋爱心急如焚,给二姐写了那么多信都石沉大海,催着爸爸赶紧去哈市阻拦,但学校课业忙,还没等爸爸赶过去,二姐已经搬去姐夫的宿舍,把生米做成熟饭了。
爸爸给二姐的最后一封信是一封断绝父女关系的信,从此,倔强的二姐真的就杳无音讯,连过年都不回来。这一等,就是三年。
妈妈多少回在背地里抹眼泪,恨恨地骂着二姐:“这个小玉!心咋就那么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她的书都白念了!父母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把她供出来了,挣了钱却一点儿都不管家里了!”
多少个节日妈妈望眼欲穿,怀着一丝期盼经常望着门前的小路来问我:“春儿,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你说你二姐不能突然回来了?”
她一这样说,我就会跑出去看,一直跑到和大路相连的十字路口,望着汽车站那个方向,望了很久再跑回来告诉妈妈二姐没回来。
“你看好了吗?”妈妈总是不甘心地要多问一句。
“看好了!一辆车都没有!”我一边回答,一边再加上一句:“我二姐怎么可能回来?爸爸不是不认她了吗?”
妈妈就又骂:“你爸那是真的吗?这种事难道还能叫老人低头?”然后她就继续抹她的眼泪。
父母为什么不同意二姐嫁给姐夫呢?那是因为姐夫家庭关系太复杂!曾经当过右派的父亲,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找个政治上不清不楚甚至有污点的家庭。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二姐回家以后,讲给父母听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有三个人,分别是,黄丽芬,王忠义,胡不归(化名)。
02 他去了台湾
黄丽芬是二姐夫的母亲,她曾经有个男朋友叫胡不归,是国民党的空军将领。
1949年12月,国民党兵败往台湾撤退,胡不归被迫与黄丽芬分离,他们抱在一起久久不愿撒手,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一松手,可能就是一生。
丽芬怀了不归的孩子,已经两个月了,本来想等过完年就结婚,可谁知此刻却要生离死别。
“你带我走吧!”丽芬恳求他。
“你等我,我过去安顿好了,很快就回来接你!”不归吻着丽芬的额头,郑重其事的承诺。
同伴在远处不断地催不归快走,虽一步三回头,但还是要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两个人都哭得很大声,最后简直撕心裂肺,“丽芬!你要等我啊!好好的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我就回来接你!”
不归终是走了。丽芬蹲在寒风里使劲地哭,她的邻居王忠义就站在离她不远的树下,看到了这一切。
03 黄丽芬与王忠义
黄丽芬的父亲是个小商人,家境颇丰,在哈市有一套高门大院的住宅,就在那条巷子的尽头,那条小巷也因为黄丽芬家而闻名。
邻居王忠义家是佃户,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重男轻女的父亲还是从牙缝里省钱,送忠义读书,也是能读到哪天算哪天。
忠义的思想是先进的,在抗联大学读书很刻苦,还是学校《前进报》的编辑。
丽芬是看不上忠义的,虽然忠义经常在路口等她,还送她糖炒栗子、五香花生。
丽芬喜欢穿旗袍,喜欢跳华尔兹,喜欢吃西餐,忠义为了她也学了华尔兹,也尝试吃过一回半生不熟的牛排,农民的肚子吃不了西餐,回来拉肚好几天。
丽芬知道忠义喜欢她,但是他们怎么可能?父亲这关就过不了。
在一次舞会上,丽芬遇到了胡不归,一个国民党军官,两个人相见恨晚,很快就如胶似漆。忠义拿着热乎的糖炒栗子揣在怀里等在路口,却看到丽芬坐着胡不归的小汽车回来。
忠义也看到丽芬的父亲亲自送胡不归出来,一家人其乐融融,丽芬满目含情,根本看都没看忠义一眼。
但是现在胡不归扔下丽芬走了,忠义觉得他又可以靠近丽芬了。他走到丽芬跟前,朝丽芬伸出手说:“别哭了,风大,你不冷吗?”丽芬不由就打了一个哆嗦,拽住忠义伸过来的那只手,由着忠义紧握着,慢慢往家走。
04 丽芬生了个儿子
1950年的晚春,丽芬生下个儿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忠义当了孩子的父亲。
他们的婚姻当然经过重重的困难,先是忠义家不答应。忠义的爹拿烟袋锅敲击着炕沿,不断数落着忠义。忠义跪着,始终就一句话:“我要娶丽芬。”
丽芬的爹开始也不答应,他逼着丽芬去打胎丽芬不干,说再逼我,我就去死!肚子也确实是大了,打胎也有危险,丽芬爹就同意丽芬嫁给忠义。
不归,你说,安顿好了就回来接我,可是孩子都要生了,你一点儿音讯都没有。
未婚先孕,丽芬要怎么活下去?人言可畏,丽芬的爹怎么可能让女儿大着肚子丢人现眼?丽芬不但嫁给了忠义,丽芬家还搭上丰厚的嫁妆,并给丽芬在另一条街上买了房子。
丽芬爹对外就说孩子是忠义的,开始不同意,现在孩子都有了嫁就嫁了吧。忠义的爹心里是不舒服的,毕竟未来的孙子不是忠义的种,但看到丽芬家的诚意,再想想忠义也因此能过上富贵的生活,忍一忍,利益面前,吃点亏就吃点亏吧。
不归,这就是你我的命!看不到摸不着的,毕竟没有眼前人来的实际。
丽芬和忠义也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一窝也是生,两窝也是养,到文革前,他们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前三个是女儿,后两个是儿子,加上不归的儿子,一共是六个孩子。
我的姐夫是他们俩的小儿子,小名叫三子,怎么叫三子呢?他们家是从儿子来论的,前面有两个哥哥,到姐夫这里自然就叫他三子了。
05 丽芬搬出去了
1966年,文革开始了。那年,我姐夫才四岁。
丽芬本来在一个织手套厂当女工,每天织着白线手套,忠义在翻砂厂,有时候要打夜班,晚上要炼铁水,把滚沸的铁水浇到模具上,然后再冷却,制成需要的设备零件。
因为有胡不归这层关系,有一天不知道因为哪句话没说好,丽芬在厂子里被贴了大字报,罪名是台湾特务、破鞋。
忠义看到丽芬时,她两只手被反绑在身后,被两个女工拽着头发跪在厂房仓库前的空地上批斗。
丽芬的脸红肿不堪,嘴角流着血,脖子上挂着两只串在一起的破胶鞋。忠义冲了过去,当然他的目的没有得逞,厂里男人没容他靠前就把他摁倒在地,一双双的脚踹在他头上,身上,哭嚎声渐渐被口号声淹没:“打!打死这对狗特务!”
忠义的一只眼睛就是这么被打瞎的,右手中指也被折断。最终还是丽芬认了所有的罪,造反派才将奄奄一息的忠义放了。
丽芬要和忠义离婚。忠义厂子领导也要求忠义为了一大帮孩子,马上与丽芬划清界限。
领导是好意,傍晚还偷偷送了两盒跌打损伤药给忠义。但忠义就是不肯。
丽芬急了,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其实对你没有一点儿感情!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走投无路!你又正好想娶,我就是当你是救命稻草!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想胡不归,没有一天不在盼他回来带我走!现在正好,我们离婚,我也不连累你,连累孩子,咱们没有关系了,各取方便对大家都好!”
姐夫从四岁那年开始就等于没有妈了。丽芬与忠义离婚了,搬去和父亲一起住。
不过很快丽芬家被街道造反派强占,成为红卫兵办公的地方,街道换给她家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黑屋。
从那天开始,每到吃饭时间,三子,也就是我姐夫都会端着碗给丽芬送饭,家里原来也是忠义做饭,丽芬没怎么干粗活。邻居每次看到三子就是一句话:“给你妈送饭啊?”再不,就是另一句话:“又给你妈送饭啊?”
06 丽芬家的老宅拆了
文革以后,丽芬平了反,房子也还回来了,丽芬的爹早已去世,留丽芬一个人住在老宅。忠义来求她复婚,她不肯,说一个人的日子过惯了,再说,如果哪天胡不归回来找她了,还不是得走?
丽芬和不归的大儿子已经工作了,在吉林一家碳素厂,丽芬和忠义的三个女儿都嫁得很远,三女儿还嫁到日本去了。女儿们对丽芬都有气,心疼孤苦无依的父亲,和丽芬都不来往。
丽芬对孩子也不是很亲,这么多年都是忠义又当爹又当妈,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忠义那只眼睛瞎了,另外一只也患了白内障,看东西都得举到眼前。就是这样丽芬也不管不问,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丽芬还是喜欢穿旗袍,偶尔还要去吃一顿西餐,都满脸褶子了,还是画着妆,口红搽得鲜艳。小孩子都称她“老妖奶奶”,她也不在乎。
改革开放以后,祖国各地百废待兴,经济飞速发展,城市日新月异,祖国到处都在搞建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处处房屋被推倒,新的楼宇很快从废墟上拔地而起。
因为旧屋拆迁,丽芬成了远近闻名的钉子户。她不肯走,怕有一天胡不归回来了,找不到她了。最初的拆迁队都是社会上的混混,两个人一抬,就把她抬出了屋子,任她在屋外怎么哭喊,轰隆隆地几声响,老宅连同过去的回忆就成了破砖烂瓦,哗啦啦地碎成一片。
后来丽芬和忠义作为动迁户,一下得到三套楼房,她要的是一楼,忠义当然又和她毗邻而居。丽芬喜欢住一楼,因为一楼有院子,这样不但可以种花种草,还能时刻望到外面,哪天胡不归回来找她,她想第一时间就能看见。
07 胡不归回来了
1988年,改革开放十周年。那一年,我的二姐认识了我姐夫。
二姐第一次看到了她的婆婆黄丽芬。丽芬抽着烟,打扮得怪异,没说几句话就转身回屋躺下,姐夫说:“妈,我要和小玉结婚了。”丽芬好久才回了一句:“你不用告诉我,告诉你爸就行。”
二姐的婚事在我家里却掀起轩然大波。父母好几宿都唉声叹气。爸爸说:“这个小玉!是糊涂了呀!怎么找个这么复杂的家庭?万一哪一天……”妈妈赶紧制止他说下去。两个人压低了声音,还是把没说完的半句话说了出来:“万一哪天又回到XX大革命……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孩子跳进火坑里!”
那一年,也是大陆和台湾开始互通关系的第二年。时年64岁的胡不归回来了!离开大陆整整39年的胡不归终于回来了!丽芬和胡不归的大儿子得到消息,也正从吉林赶回阔别多年的家乡,与亲生父亲第一次相见。
那天,王忠义领着胡不归,深一脚浅一脚,又兴奋又激动,一路喊着:“婉容!婉容!你看看谁回来了?”胡不归疑惑的站住,婉容?婉容是谁?
丽芬走了出来。穿着旗袍,满脸褶子,如往常一样浓妆艳抹,搽着鲜艳的嘴唇。四目相对,眼泪几乎是同时流了下来,不对,还有王忠义的眼泪,和他们流得一样凶。都笑着,又都哭着,没有人先说话。
还是不归打破了沉寂,他看着丽芬,小心翼翼地问:“你……改名字了?你现在叫……婉容?”
丽芬一边眼泪簌簌地掉,一边噗哧地笑了,像少女般娇羞,她剜了忠义一眼说:“什么啊,是他,有一年因为我身体不好去给我算命,说非得改个名字才能长寿,婉容就是他一直在叫,我都不信的!”忠义也笑着解释:“嗯呐!我一直都这么叫了20多年了,冷不丁还忘了你原来叫丽芬呀!”三个人就都哈哈大笑,只是胡不归的笑有些许苦涩。
08 问世间情为何物
那天,是丽芬最高兴的一天。她一直用温柔的眼神听着不归讲述他去台湾这四十年,没有恨也没有怨。她也才知道不归的老伴去世三年了,那么,不归这次回来……她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偷偷抿嘴笑,脸红红的,像初恋的少女。
那天,也是不归最高兴的一天。与丽芬分别四十年了,如今终于又再见,沧海桑田啊,就像如今的大陆,到处都在欢庆改革开放十周年,变化真是太大了。丽芬和忠义,竟然又有了五个孩子,那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不归想找个机会好好问问忠义。
忠义呢?那天也是忠义最高兴的一天,但也是他心情最复杂最不好受的一天。但他忍住了。他只是一杯接一杯敬不归白酒,“我高兴啊!高兴!丽芬盼了你这么多年,老哥你是条汉子!说肯定会回来接她,这不就回来了?我高兴!”
不归不让他敬,两个人撕扯着,都摇摇晃晃站起来,不归说:“不不不,我要敬你!我要感谢你!你才是条汉子,我不是!我欠你的啊!你把我儿子养育这么好!”
不归说到这里眼泪哗哗地,就说不下去了就赶紧喝酒,一杯白酒一口干了。丽芬只是笑,笑中带泪看着这两个男人,幸福满满。
忠义喝多了,忠义要去屋外洗几个鸭梨给不归,说鸭梨解酒,你等着!忠义摇摇晃晃,脸红气虚,脚刚迈出门槛就一阵头晕恶心,忠义赶紧跑到墙根去吐,吐得翻江倒海,吐着吐着就扶着墙慢慢蹲在那里,压抑着,紧紧咬着牙,都要把牙齿咬碎了,眼泪还是没忍住,不管不顾地流出来,流啊流,像开闸的洪水。
这些年,我都在干啥?我守着丽芬,我守着孩子,守着守着,孩子长大了都飞走了,如今丽芬也要离开了,扯淡啊!这到老了,我竟一样也没守住!忠义站不起来了,一屁股坐倒,他就想好好哭一场……
09 不归,再也未归
其实,透过窗户,不归看到了忠义痛苦不堪的样子,更明白了他内心的苦和委屈。还问啥呢?不用问了。
不归在忠义家住了七天,该看的风景,该拜访的人,该寻的记忆都做了,只是,那该说的话,要怎么说?
不归不能带丽芬走,即使他俩现在都是单身,合理合法。不归把说不出口的话,让他大儿子去告诉丽芬。
但是儿子不忍妈妈这些年的苦等,怕丽芬精神崩溃,儿子换了一种说法,儿子说,爸爸在台湾还有两个女儿,这次回来,还没有告诉她们要领丽芬回去,所以得再回一趟台湾,求得女儿的同意,才能回来把丽芬接过去。
丽芬信了,非常理解,非常大度就放不归走了。在机场,不归朝忠义鞠躬,朝丽芬鞠躬,什么都没说,一直掉眼泪,然后把他俩搂过来,三个人头碰头,静静地搂了一会儿,不归就坐飞机走了。
1992年,胡不归病逝,病因不详。
1998年,丽芬突发心梗,倒在公园的长椅上。
忠义一直未和丽芬复婚,但却以丽芬丈夫的身份为她办了后事。
在殡仪馆,在最后仅剩的那一点儿时间里,在丽芬即将化为飞灰的最后时刻,忠义两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像荒漠苍狼,不停地凄惨地叫着:“丽芬!丽芬呀!婉容!婉容呀!”
那个他用尽一生想好好呵护的女人,想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女人,从此将要与他割断血肉,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了。
2005年,王忠义脑出血病逝。孩子们遵从父亲的遗愿,将他与丽芬合葬。
10 我的二姐和姐夫
二姐夫初中开始赚钱养家,一直陪伴在父亲王忠义的身边,为他养老送终。
他卖过猪肉,开过出租,后来读了电大,招聘到食品厂,从一个技术员干起,当过会计,做过文秘,一直做到厂长的职位。
二姐夫从未让我二姐做过家务,无论多忙多累,他都要赶回来做饭洗衣,二姐一直就像个公主,被姐夫宠着,惯着,莫非宠老婆也能遗传?二姐供我和妹妹读完大学,我结婚时也是她给我拿钱交了首付款我才买了楼。
现在,每到过年,二姐和姐夫都会回来,姐夫经常会和我父亲开玩笑说:“老爸,你现在后没后悔,当初不让小玉嫁给我?”
每到这时,老爸就会说:“什么?你说什么?唉!爸耳朵聋啦!听不见啦!”我们就笑做一团。
老爸,你也太能装了,明明什么都听得见,一到关键时刻你就假装听不见了,承认一回就那么难吗?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一切都不用再说,放在心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