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又一批的人们带着无比的憧憬与幸福冲下船去了。在“自由女神”赫然出现、美国即在眼前那一刻,人性展露了她真实的面目。冲向所谓的幸福,慌不择路,心中没有它人。与此前的一切擦肩而过。片刻的汹涌之后,留下空荡荡的甲板。目送这一切的船上工作人员中,有一个人闲适地倚在船舷边,冷眼观看。他是个从不下船的人。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
当他还是个孩子,不,确切地说,当他在襁褓里,当他无辜地来到这个世界,他的父母遗弃了他。他的摇篮就是这条名为弗吉尼亚的大船,他的世界就是这座海上浮城。他的亲人是那个好心的锅炉工“父亲”,还有那些陪伴他成长的工人、水手、厨师、医生、话务员、招待和船长。他的童年就在大船的底舱,隔着玻璃望着窗外的波浪和岸上的世界。他玩耍于大船底舱的机械、人们当中。当他8岁时,父亲死了,他再一次沦为孤儿。这时候他已经在欧洲与美国之间往返了50次,但对于这个世界他并不存在,他没有国籍,没有生日,没有家人。大海是他唯一的故乡。是的,这就是影片中那位技艺超群精湛、名声横跨七大洋的海上钢琴师1900。
在父亲的葬礼上,他第一次走上甲板,就在那天,他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声音,他循声回头,望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为着这美妙声音的牵引,他擅自离开底舱走入客舱,走向舞厅中曼妙的音乐,他睁大了眼睛。而在人们想送他上陆地过正常人的生活时,他失踪了。当他再次出现(22天后,夜半时分船上响起钢琴声),这个小男孩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钢琴,成为人们眼中的天才。很神奇是吗?故事总是这样编的。可我并不纠结于这个故事的真伪。我相信无论你是谁,来自哪里,你的身上不仅流淌着父母身上的显性基因,还有着那些看不见的隐性基因,有着亘古以来你所不知道的人类的所有基因,或许还有着属于你的特殊的前世业力……我们每个人并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也很少有人会循着心底纯粹的热望找到属于自己来这个世上真正的使命。
1900是幸运者,当他第一次与音乐幸会便找到了自己,那是他一生的归宿。
在风浪摇曳的夜幕下他弹奏着优美的钢琴舞曲、带着晕船呕吐的小号手在金色大厅中自由滑行、与海浪共舞那段是我顶喜欢的。生命如此奔放、自由、无拘无束、欢快无比,是我们永恒的梦吧?
在这样一次载客2000人的大船上(那是在19世纪)需要有一支乐队演奏。当暮色合围、一叶“孤舟”漂浮于苍茫无际的海面,人们需要。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可以使人暂时不必面对逝者如斯的彻悟,忘却此刻他们两脚悬空在宇宙的三维空间(仅就人类的感知),并无任何依傍,并不会想到惊涛骇浪可以随时抽空他们的脚下,吞噬只在瞬间。人类从来都心存侥幸,同时又胆小怯懦,寂寞令人惊慌。而灯光、音乐、喧闹与狂欢是船上必不可少的安慰剂。对于1900来说,音乐却是他的自由王国。在大厅里,他像个顽皮的孩子,循规蹈矩的演奏使他厌倦,他喜欢随心所欲,他蔑视一切规则。只有到了三等舱,在那些底层人们中间,他的神情才认真起来。那些行云流水般的音乐是从他的灵魂中迸发的,他的思绪带着他在从没踏上的陆地上旅行,山川、河流、城市、乡村、女人、教堂……想象所到之处,美丽的音符便流淌成一幅幅画面,人们屏息谛听,沉默共鸣。不仅如此,他在每晚例行公事的演奏中,有时会玩一种游戏,在别人并不知晓的情况下,用音乐解读他们。他能“参透他们的举手投足、他们的阶层、声音、气味、他们的故乡、他们的故事、他们一切的印记……”几十年来他在船上遇见各色人等,冷眼旁观,虽未踏上陆地,却对这个世界有着深刻透彻的理解。他对小号手说过这样的一段话:“陆上的人喜欢寻根问底,虚度了大好光阴,冬天忧虑夏天的珊珊来迟,夏天则担心冬天的将至。总是在寻找不属于你的四季如夏的世外桃源。我并不羡慕。”
影片中最精彩的一段要算是他与那个发明了爵士乐的家伙用音乐决斗的戏了。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傲慢无比地找上船来与他决斗,他却孩童般地好奇,诸般搞笑,使这场决斗变成了一场令人喷笑的滑稽闹剧。提出决斗的那人郑重无比、悲壮异常,为着自己的荣誉与自尊心。而在1900这边视这一切如同虚无,儿戏对待。在他的生命中没有竞争意识,他不懂人们为什么要决斗,决斗的意义在哪里。整场对决,他像个局外人似的在看戏,甚至配合对方的良好感觉,将自己变成一个傻帽(实在是高明的戏弄)。呆萌得令人忍俊不禁。决斗至最末一曲,他正色起来,本是四手联弹的《野蜂飞舞》被他两手飞一般弹奏,人所不能。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给了那家伙致命一击,令他僵硬在那里,不复动弹。结果当然是自取其辱。在此我对饰演1900的演员表示由衷的敬意,炉火纯青的演技使得影片臻于完美,带给观众无限愉悦的审美体验。他的那张不甚俊俏却生动无比的脸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1900唯一一次在船上录制唱片,那么美妙的声音,被录制者高度赞誉并预见未来美好的市场前景,却被他毫不留恋地亲手销毁。只因那美妙的音乐起自爱情,他想送给他心爱的女孩未果,于是这张唱片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1900从未下过船,即使为了爱情的吸引。他有过孤独吗?当然有。一次当船上的人们都下船玩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他忍不住跟陆地上的人联系,打电话给不认识的人,只想说说话,却被人当作疯子或不怀好意者。幽默也许是解除孤独的最佳方式。在与小号手分别的最后时刻也是与这个世界即将告别之际,他一遍一遍地叫住小号手,跟他说着关于在天堂里用两只右臂弹琴的笑话……我们每个人都孤独,一生在寻求解除孤独的方式。我们因孤独而喧哗,他却因孤独而回归孤独。
那一次他终于决定下船了,他跟船上所有的人生离死别般地告别,只为了“在岸上倾听大海的怒吼”,这可以“启发他人生无限”。但他却在舷梯中央停下来了。那一刻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天外来客般地打量这个世界,凝思着。以他后来对小号手的说法,“阻止我的脚步的,不是我所看到的东西,而是我所无法看见的那些东西。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唯独没有尽头。天啊!你看过那些街道吗?仅仅是街道,就有上千条。你下去该怎么办?你怎么选择其中一条来走?……琴键是有限的,而你是无限的。能在这些琴键上创造的音乐才是无限的。这个我喜欢,我也愿意做。陆地,对我来说是太大的船,就像女人太漂亮,旅途太长,香水太浓。这首曲子我不知从何谈起。”抉择之后是释然,他毅然返身上船,从此别无妄念,更加安然快乐地弹他的钢琴。
很显然,1900所理解的“无限”与我们普通人的理解是不同的。我们对于无限的理解通常是有着众多的变化和选择、以及可预见的外在发展空间,而他所说的却是在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享受极致的快乐。所谓真正的“自由”,含义也大抵如此吧?在一个自己深爱的世界里尽情玩耍,如入无人之境,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成为精神的出口也是入口……而我们大多的人生,就像那条船上的移民,影片数次重复那个场景:当船行至美国港口,总有个家伙最先发现自由女神从天而降,惊呼一声,于是众人喧腾,欢呼雀跃,涕泗横流,疯狂拥挤,蜂涌直下,自由的天堂便是有着千条万条的路任你选择……可是我们中的大部分人还不是一生劳碌为生存或为功名利禄,烦恼无尽,心力交瘁?生活总在准备当中,有几人真正享受过?
1900一生没下船,最终选择与这条船一同消失。有人说他是惧怕这个未知的世界。这种说法不全面,他是惧怕这个已知的世界。如果他下了船,毫无疑问会有无尽的荣华富贵涌向他,但那不是他所需要的。他惧怕的是失去真正的生活和他活着的意义。那样的“生活”不是他所喜欢的,不值得一过。
他在轰轰烈烈中与大船同归于尽。其实我们不必过于悲伤,那也许不是悲剧,生命或迟或早总要结束,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从容就死,至少比绝望挣扎、恐怖不甘来得要好些吧?生命如同烟花,而我们中有多少人一生不曾绽放过?
导演想告诉我们什么我并不清楚,我的解读仅仅是我个人的感受。此片为意大利导演托纳托雷的时空三部曲之一,另两部分别为《天堂电影院》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均是佳片。此片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