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吃的外卖是怎样的

文/张佳玮

吃外卖这件事,很容易让人上瘾。比如中夜要吃东西,念头一闪,想到要下厨起火、备饭煮菜,就懒得动弹;要披衣起身,摸黑出门找馆子,更想算了;赶上冬天,霜雪横飞,就会告诫自己“晚上吃东西多不健康啊,不要啦。”所以出去吃东西,我和女朋友若两个人,得彼此劝勉,才鼓得起劲来;有一个人懒,就宁可饿一阵子。可是叫外卖,那就毫无劳动成本:身不须动,腿不须抬,只打个电话,等一会儿,寒夜叩门,一开,吃的东西就来啦!——谁能抵抗这点诱惑呢?我在上海时,出去吃馆子若吃好了,就会得寸进尺的问:

“有外卖送么?”

北京办奥运会那年,有个南京阿姨,带着女儿女婿,在小区对面街角开着小门面,卖鸭血粉丝汤、汤包和三丁烧卖,只限白天,晚上铺子归另一家,换几张桌子,摆成小火锅店。

秋冬天去吃粉丝汤时,常能见满店白气,细看,都是阿姨在给一个个碗里斟鸭汤。鸭血放得料足,鸭肠处理得鲜脆,鸭汤鲜浓,上桌前还会问:“要不要搁香菜?”——香菜这东西有人恨有人爱,爱的人闻见香菜味才觉得是吃饭,恨的人看了汤里泡的香菜如见蜈蚣,是得问清楚。

她家的汤包,皮很薄,除了一个包子收口的尖儿,看去就是一叠面皮,趴在盘里,漾着一包汁;咬破皮后,汤入口很鲜,吃多了不渴,肉馅小而精,耐嚼;整个汤包很小巧,汤鲜淡,跟无锡、苏州的做法不一样。我问阿姨,说是老家做法;老家在哪?南京、淮安、南通,跑了好几个地方呢……三丁烧卖,其实就是糯米烧卖,里面加豆腐干丁、笋丁和肉丁,糯米是用酱油加葱闷过的。这两样主食都顶饱,配热鸭血汤,冬天吃完,肠胃滚热,额头见汗,心直跳。

这家刚开店时,不送外卖,因为老板娘管帐备汤,女儿跑堂杂役,女婿预备汤包和饺子,只应付得来店里。开了半年,雇了个学徒帮着照应店里,老板娘女儿——因为跟妈长得一模一样,我们叫她小老板娘——就骑着辆小摩托,给街坊送外卖了。

有位邻居边喝汤,边问起过:这店铺,有老板娘,有小老板娘,有小老板娘她男人,那么,有老板吗?小老板娘边端蒸笼边看她妈,老板娘就用南京腔说:没老板!死掉了!死在南京了!!

我在家附近购物时,看见一个湖北馆子,貌不惊人,灰扑扑像个没睡醒没洗脸的坐班族,只门楣上“热干面”触了我情肠——我在武汉户部巷吃过两次热干面——于是推门进去。店堂不大,略暗,老板和桌椅一样方正、色黄蜡、泛油光。但端菜上桌,才觉得人不可貌相。

热干面,煮晾得很像样子,面筋道,舌头能觉出芝麻酱的粗砺颗粒感,很香。

一份豆皮,炸得很周正,豆皮香脆,糯米柔软,油不重,豆皮里除了常见的笋丁、肉粒和榨菜,甚至还有小虾肉碎,咬上去脆得“刺”一声,然后就是口感纷呈,老板说是“为了上海客人爱吃”。

一个吊锅豆腐,用腊肉烩豆腐干,豆腐先炸过,表面略脆,再烩入了腊肉风味,汁浓香溢。

吃完结帐,老板也不好意思似的:“店里环境是不好,不过我们有外卖!”就给了我一张名片,指指电话号码。

以后我打电话叫外卖,有时会这样:

“今天要一个豆皮,一份热干面……还有什么?”

“有糍粑鱼、粉蒸肉、吊锅豆腐、玉米汤、武昌鱼、辣子炒肉……”

“那要一个粉蒸肉,一个吊锅豆腐、一个玉米汤……”

老板便打断我:“这么多,你们两个人吃不掉!听我的,一个粉蒸肉就可以了,我再给你配个。”

“好。”

送来了,老板隔着塑料袋指:

“这盒里是粉蒸肉,这盒里是豆皮,这盒里是热干面……这瓶是绿豆浆。”

“绿豆浆?”

“嗯,我自己弄给自己喝的,很清火!很好喝的!”

“你菜单上没见过这个啊。”

“嗯是,我自己做的。还有这盒里是洪山菜薹,我给你炒了下。”

“这个你菜单里也没有。”

“没法供,这个我老婆从武汉带过来,我们自己吃的。卖,一天就卖完了。”

“那怎么算钱呢?”

“你们老叫我家的,这两个算我送的。”

宋朝时,中国人普遍由一日二餐变三餐。吃得多了,老百姓不及下厨,像都城汴梁这样的繁华风雅所在,就流行宵夜外卖。叫了宵夜,熟的店铺就拿食盒、掌灯笼,穿街过巷送来,杯盘俱备;如果再熟一点,餐具和食盒都能留在府上过夜,白天再来拿。我跟若说起这个,就馋。馋好吃的,也馋这股子信赖劲儿。

什么样的外卖最好吃呢?若的答案是:不用走到店里去吃的,都好。你想啊,挂下电话,须臾之间,有人敲门,热腾腾吃的。一白遮三丑,一热抵三难吃,尤其是冬天。

入夜之后,小区右手边的丁字路口,会停住一辆大三轮车,车上载着炉灶、煤气罐、锅铲和各类小菜。推车的大叔把车一停,把火一生;大妈把车上的折叠桌椅一拆开,摆平,就是一处大排挡了。你去吃,叫一瓶啤酒,扬声问大叔:“有什么?”大叔年纪已长,头发黑里带白,如墨里藏针,但钢筋铁骨,中气充沛,就在锅铲飞动声里,吼一声:“宫保鸡丁!蛋炒饭!炒河粉!韭黄鸡蛋!椒盐排条!”“那来个宫保鸡丁!!”“好!!!”须臾,大妈端菜上桌,油放得重,炒得地道,中夜时分,喷香扑鼻;如果能吃辣,喝一声“加辣椒”,老板就撒一把辣子下去,炒得轰轰发发,味道直冲鼻子,喝啤酒的诸位此起彼伏打喷嚏,打完了抹鼻子:“这辣劲!”吃完了,都是满额汗水,就抬手问大妈:“大妈结帐!——你们有外卖没?”

大妈摇摇头:“没有啊!忙不过来!”

——于是,你要吃这大排挡,只能半夜出来。有时生意太好,你得买了回家;要在当地吃也行,自己带张报纸,垫在马路牙子上,捧着饭盒吃。

——老板做菜,手艺有点儿机械。几样招牌菜千锤百炼,都做得好吃;但如果有人提非分要求,比如,“老板,韭黄炒鸡丁!”老板就皱起眉来,满脸不耐,最后粗声大嗓说:

“那样炒没法吃!”

2010年世博会期间,上海整治市容,这个三轮车大排挡隐匿了一整个夏天。街坊们丧魂落魄,到晚尤其无聊,连小卖部老板都抱怨:“我们啤酒都卖得少了!”倒不是三轮车大叔手艺独到,说来他的做法,无非大油大火、猛料重味,吃个痛快,家常也能做;但主妇们不乐意,“吃这么油,孩子怎么办?做饭可不单为你一个人。”于是乘凉时,众街坊食不甘味的坐一起发牢骚。水果店大叔边拨弄自己的猫,边摇头:

“让我们少吃油盐,说是活得长;可是不吃油盐,活得长有什么乐子嘛!”

转过两个季节,要过年了。街角卖炒栗子的老板换了地方,开年换别处经营,铺位被新人承了。开店那天,来了辆三轮车,到地方,一个头发墨里藏针的身影,把煤气罐、炉灶一一趸在地上;街坊们看直了眼:三轮车大叔回来了,还有大妈,外加儿子儿媳。大家奔走相告:“租了店面了!不走了!”大叔照样管炒,偶尔儿子接手;大妈管帐;儿媳和儿子轮流跑堂和骑三轮车送外卖。乍开店那几天,赶上年下,生意大好,大叔经常边炒边接电话。经常打电话去:

“哎,我要一个……”

“晓得了晓得了,宫保鸡丁和蛋炒饭!”

“对对!”

“好挂了!”

每逢这时,我就知道,大叔正忙得热火朝天,嗓门都哑了。

那是2011年一月的事。若回重庆过年去了。我留在上海,预备到年下再回无锡。这天上午,给街角南京阿姨鸭血汤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小老板娘。

“啊,你呀,两碗鸭血汤一笼汤包一笼烧卖加辣加香菜是吧?”

“一碗鸭血汤就好,不加辣。”我说。

“啊,你女朋友不在呀?”

“回家过年啦。”

“好好,一会儿到!”

一会儿,门铃响。我去开门,见一位陌生大伯,一件像是制服的蓝外套,略驼背,一手提着冒热气的外卖,一手就嘴呵着气。看见我,问:

“一碗鸭血汤一笼汤包一笼烧卖加香菜不加辣对吧?”一口南京腔。

“是。”

完钱,大爷看看我,微微弯腰,低了一下头:

“谢谢您啊,一直照顾我们家生意。”南京口音。

我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就也弯弯腰,接过外卖盒来,“谢谢您了。家里,都还好吧?”

“现在算是好了!好了!”他很宽慰似的说。

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现在算是好了”是什么意思。

我买的火车票是年三十黄昏。那天上午,事都忙完了,我在街上溜达,意外看见三轮车大叔家的儿子,载着一整三轮车的饭盒,给西瓜店、羊绒店、CD店、报亭老板、小学传达室看门大叔,一一送。我有些愣,招招手。

“你们白天也送啊?”

“我爸说,过年大家都回去了,但大家还要吃饭的;我们就送今天一天。”

“你们回家去过年吗?”

“我们把家安这里了,就在这里过年。”

那天中午,满街都是三轮车大叔大油重料的韭黄鸡蛋、宫保鸡丁、炒河粉、蛋炒饭味道。街两旁商铺不回家的老板们,搬着椅子,一条道坐在街旁,翘着二郎腿,吃得稀里呼噜声一片。我都看馋了,就溜达到丁字路口,看大叔使大铲在大锅里,乒乒乓乓的炒得山响。我放大嗓子喊一声:

“大叔,要一个……”

“宫保鸡丁和蛋炒饭是吧!我知道!”

“好!”

我跟若说:最好吃的外卖,就是你叫了,老板能记得。这点子会心默契,比暖和的外卖还动人。

2012年秋天,我离开上海,到了一个没什么外卖宵夜可吃的城市。隔了一年,我回上海过夏天,为了方便起见,在离原住处甚近的酒店订了房间。到晚上,我和若都饿起来了。

“去吃饭吧。”

“不知道店还开着没。”

“打电话去问问呀!”

这才想起,手机里还有个存了一年没拨的外卖号码。

我拨了湖北馆子的电话,电话响了两下,被接起来了。

“现在还开店吗?”我问。

“开的。”

“那要一个豆皮,一个热干面,一个粉蒸肉,一个糍粑鱼,我一会儿就到,菜先炒着吧。”

“好。”

对面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很温和的补了一句:

“回来啦?”

“是,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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