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这个题目抄袭了鲁迅先生的杂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他借此文狠狠地回忆了一番自己的童年时光。而我,也想借此机会回到2002年的站前东小区,然后尽我所能,将我所见如实还原。尽管这近乎妄念。
抄袭的元凶是汹涌的潜意识,可在水面上的我看来,这无非是一次博物馆参观后的联想。
位于苏黎世、自诩为足球历史之家的国际足联世界足球博物馆(FIFA World Football Museum)没有食言。从第一场国际比赛的出场名单,到韩日世界杯决赛场地的观众座椅;从马拉多纳到梅西,从1999年中国女足队长孙雯的9号战袍到2002年世界杯决赛德国守门员卡恩戴的手套……它像瑞士赖以成名的手表一样,精于细节。在这里,生命中有过世界杯印记的人,都可以再次体会那番悸动,拾起当年散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我的鸡皮疙瘩是在逛到02年韩日世界杯展台时彻底失控的。一张集合了那届杯赛诸多经典画面的手绘漫画,将我带回2002年的夏天。
那年我九岁,与堂哥一同住在爷爷奶奶家。堂哥大我一岁,成长在一座靠近香港的新兴城市。在互联网还不是那么发达的世纪之初,他带着全套正版的柯南影碟、印刷精良的《数码宝贝》漫画,以及两双耐克运动鞋搬到了我生活着的站前东小区。
为什么叫“站前东”小区?我想大约是因为小区毗邻火车站,且位于车站的东侧,故得此名。
每天早晨,奶奶都会给首先爬出被窝的那个孙子一块钱硬币。然后是照常的早餐,通常我和哥哥会一人喝一盒光明牌鲜奶——就是那款外形酷似小木屋,需要将一侧屋顶撕开,然后挤出一个菱形开口的鲜奶。不知为何,我觉得那是我喝过最新鲜的牛奶,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光明在我眼里就是新鲜的同义词。相比之下面包就没有那么刻骨铭心了,通常会是白吐司,爷爷偶尔也会买带葡萄干的,作为口味上的调剂。
这之后,兄弟二人就会背起书包,跟着爷爷步行至作为公交始发站的火车站,乘坐5路公交车去学校。其实也有其他的巴士线路可以选择,但5路车是当地唯一的双层巴士,于是备受兄弟二人的青睐。由于是始发站,我们上车时,司机通常还拿着足有五米长的竹制拖把抹着车。我们会选坐在第二层首排的位置,看着正面玻璃上那一颗颗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沫,在朝阳下神采奕奕地依次被司机师傅的巨型拖把抹去,或是自行破裂。
就这样五路来五路去地,一个学年过去了,韩日世界杯来了。
我当时是个球盲,入围球队里只认得中国队。大概是担心看球时被我无休止的提问所打扰,堂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韩日世界杯图鉴,里面详细介绍了所有参赛球队的资料。通过研读此书,我获得了不少知识。比如一共有32支球队参加韩日世界杯、一共有八个小组、中国队与巴西、土耳其、哥斯达黎加同分在C组等等。
有人说一个人看过的第一本书将对其人生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这本书恰恰就是我完整读完的第一本书(语文课本除外)。现在想来,它的确构成了我世界观的基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这个世界在空间维度上的认知,逃不出当年参赛的这32个国家;对这个世界在时间尺度上的理解也不是唐宋元明清,而是从1930年到2002年的足坛变迁。
随着小组赛的打响,站前东校区里的孩子们也都蠢蠢欲动。尽管期末临近,可中国队首次入围世界杯带的来激情,让学生们对足球的热情空前高涨,我和堂哥也是如此。
很快就有人发掘出小区里可供比赛的两块场地,一是小区公园里的一块长方形地块,二是一片红砖地。印象里,02年的公园很安静,没有《最炫名族风》,也没有《小苹果》,像我们这样的少年是绝对的主流。停车位也不像今日这般紧俏,于是红砖地也就成了孩子们放学后的乐园。只是我们很快就遭到住在红砖地两侧的居民的投诉,此后在那里只得克制地练着低平球的脚法。
但公园里的较量就激烈得多了:有天赋异禀的少年,利用场地特点,和两侧的石墙打着“撞墙二过一”配合;有脚力过剩的守门员,喜欢直接从自家球门开始抬脚怒射,不禁让人想起职业生涯攻进50粒进球的巴拉圭门神奇拉维特……
我当时的表现极为平庸,但堂哥刚一出道就获封“东方之珠”。一来是他来自靠近香港的城市,二来当时他在同龄人当中体型偏胖,却拥有灵活的脚下功夫,因此有人取其谐音,改成“东方之猪”,亦成一时笑谈。
我们虽然在公园里踢得大汗淋漓,但心里最牵挂的还是中国队的表现。中国队首秀的对手是哥斯达黎加队,据说是中国队本组最弱的对手,我们兄弟二人放学后便兴冲冲地往家里赶,在小区小卖部的电视里看到上半场结束时的比分还是0:0,满怀期待地回到家。打开电视收看下半场,结果中国队很快便连丢两球,0:2负于对手。
对阵小组中另外两个队手的比赛结果也不尽如人意——0:3负于土耳其,0:4输给了巴西。与巴西队比赛,我把红领巾绑在额头上,买来足球状的小喇叭和几面小国旗,在家里为中国队摇旗呐喊。电视镜头偶尔拍到场边的球迷,我和他们的唯一区别是,我还没有狂热到用黄色的颜料在脸上涂上“必胜”二字……
中国队终归还是出局了,后面的比赛看起来也再没有了之前的热血。印象颇深的是淘汰赛中巴西的小罗纳尔多,在场地右侧,距离球门35码开外主罚任意球,一脚角度刁钻弧线诡异的吊射攻破了英格兰38岁门将西曼把手的大门。露出两颗在黝黑皮肤下格外显眼的雪白门牙开怀大笑的小罗和扎着马尾辫望球兴叹的西曼的样子都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记忆中。
博物馆内有无数的展品,但能让人心动的旧物往往就是那么几件;四年一次的世界杯到今年已经办了20届,但让人记忆犹新的瞬间常常只有那么几个。比如一定有人为98年屈居亚军的罗纳尔多的泪水而动容,一定有人为06年齐达内的冲动而惋惜,一定有人至今时不时哼唱着10年南非世界杯的主题曲,也一定有人对14年的巴西溃败难以释怀……
而于我,世界杯就等同于光明鲜奶、等同于五路巴士、等同于爷爷的背影、等同于奶奶的“硬币挑战”、等同于“东方之珠”、等同于红砖地、等同于2002年的站前东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