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长鸣,由上海开往马赛的法国邮轮Pauliecat就要启航了。
这一天,是1920年4月1日。
码头上,商务印书馆经理张元济带着出版部部长高梦旦,使劲地向邮轮挥着帽子。
“宗孟,到后给我们来信!”张元济向船上喊着。宗孟是林长民的字。
此时,林刚刚向总统徐世昌提出辞去外交事务长职务。他这次去欧洲考察,是先转道法国去英国。
他身边站着的漂亮姑娘,就是林徽因。
邮轮航入浩淼的大海,与略显忧郁的父亲截然相反,16岁的徽因,心扉大开,充满了对英伦的期待。
她纵目远眺,水天一色的大洋,正解锁着一个全新境界。梦想的波浪一涌一涌地摇荡着少女的胸襟。
她的直觉隐约地告诉:她将告别自己的少女时代。
大户人家的儿女,总是比普通人更早地成熟。
那个出现在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就要来了⋯⋯
英伦的寂寞
谁曾想,初尝英伦味道的新鲜之后,徽因却失望了,她闷得只能哭⋯⋯
5月7日邮船抵达法国马赛,两天后,父女转道到伦敦,先暂住入Rortland,后租阿门27号民房定居下来。
8月,林徽因随父亲漫游了欧洲大陆。这对念教会学校的徽因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林长民似乎没有察觉:她这位处处显现大家风范的爱女,无论生理还是心理正沉溺于青春的苦懑。
10月5日,林长民赴瑞士国际联盟开会,从此徽因独居伦敦。
深秋的伦敦,整个城市浸润在没完没了的雨中。天涯异乡的孤寂在她成熟的身体安装欲爆却不能爆的炸弹。
多年后,她回忆那时情景:“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生活有点浪漫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的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
伦敦寂寞的雨浸醒了少女的春心!林徽因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想谈一场恋爱。
她写道:“我做著所有女孩子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1937年9月致沈从文信)
这是怎样的一种渴望啊!
她的矜持,永远都不会主动放下身段,即使操作擒纵男人的游戏再游刃有余,她也只会让苦闷伴陪。
更要命的是,“没有一个像我想像浪漫的人⋯⋯(同上)
思春的苦闷就这样密密地缠着她,她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情病的折磨
同样的病,也折磨着同一座城市多情的才子。
这个人,就是徐志摩。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
浙江海宁是个出人才的地方,近现代名人云霞灿烂,其中的实业家徐申如就是一个。
徐家清末办企业、开票号,民国开电灯、电话公司,搞银行、铁路,全是时髦的产业。
徐家富可敌国,偏偏子嗣不旺。徐申如只有一个独苗儿子,就是徐志摩。
曾在北大、北洋等大学读书的徐公子,国学师从梁启超。
北大、中央、大夏等著名大学,都留下徐教授风度翩翩的身影。
志摩是个不折不扣的海归,富庶留洋却学有所成。
1918年8月14日离沪赴美入克拉克大学历史系读书。1919年9月入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攻读硕士学位。
1920年9月24日离美赴英。10月上旬入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读博士。
估计这个才子是天才,美国大名校大都是读一年。
徐志摩此时已娶张幼仪。幼仪虽出身沪上巨富之家,却深谙为妇之道,以致无论志摩用情哪个女人,徐老爷子只认幼仪。
伦敦潮湿的夜是冰冷的,29岁的志摩毕竟血气方刚。
花花世界,终归不如东方女性的温柔。他想让媳妇陪读。
1920年11月26日志摩致父母写信,说得好听而含蓄。
“即今钤媳出来事,虽蒙大人慨诺,犹不知何日能来?…儿自到伦敦来,顿觉性灵益发开展,求学兴味益深,庶几有成其在此乎?儿尤喜与英国名士交接,得益倍蓰・真所谓学不完的聪明。”(1920年9月致父母信)
志摩催张幼仪赴英是早已商量过的,他父母也同意。只是这个行动需要志摩的认可。
多情的心,缺不得异性的慰藉。
可志摩接下来的恋情,让张幼仪不得不接受异国离婚的痛苦。
伦敦的恋情
1920年11月19日,伦敦依旧是阴雨绵绵。
这个看来跨越世纪的爱情,当时只不过是寂寞的种子遇到泥土,相拥发芽了。
种子是新种子,泥土却是孕育过情芽的旧泥土。
其实,张幼仪虽已到伦敦,可志摩如泥土的情欲,正寻觅多情的种子。
无聊的志摩甚至打算回国,走人!
就在这时,他遇到改变一生的狄更生与林徽因。
志摩说过:“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著闷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会敦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
狄更生用他的影响推荐志摩入学剑桥;林徽因用她的初恋打磨出旷世诗人。
徽因的美让这个多情的男人疯狂。尽管有幼仪同住,剑桥附近沙士敦乡间理发店,每天都有一个清秀的男人向伦敦寄信。
张幼仪晚年回忆:“志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赶忙出去,的确是因为要和住在伦敦的女朋友联络。”
康桥这段爱,是段畸恋。两人一生耿耿于康桥。
徽因说:“我又因为也是爱康河的一个人对康桥英国晩春有特殊感情的一个人。”
这段恋情,轻轻地走,正如它轻轻地来⋯⋯
传奇的经典
康桥爱情遗迹却落在了另外一个女人手里。
多情的志摩,情愫所及,不止张幼仪、林徽因,还有一个民国才女,凌叔华。
凌徐相遇,正是徐失去林而小曼出现前的“空窗期”。
两位相识半年,互信七八十封。相悦相知却难言相守。
1983年凌写信给陈从周(志摩表妹夫):我对志摩没动过感情,原因很简单,我已计划同西滢结婚,小曼又是我的知己。
1925年,志摩为小曼离婚游历欧洲,他将装有日记、书信和手稿的“八宝箱”交凌代管。
1931年11月19日,志摩搭飞机由南京飞北平,参加当晚林徽因的讲座,不幸遇难。
这一天,是他俩初见的那个日子。
徐的“八宝箱”,成了争夺的焦点。
凌叔华致陈从周的信回忆将“八宝箱”交给胡适之事。
她说:“胡帮着林徽因一群人要求我交出来(大约是林和他的友人怕志摩恋爱日记公开了,对她不便,故格外逼胡适向我要求交出来),我说我应交小曼,但胡适说不必。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法拒绝,只好原封交与胡适。”
林徽音拿到日记稍后在给胡适的信中说:“收到半本共128页,⋯⋯这半册日记刚巧断在遇到我的前一两日。”
这前一两日,即志摩此日记上的11月17日。
两个女人都宣称没有志摩的“康桥日记”。
大咖梁实秋充当起吃瓜群众。他写文: “志摩有一大堆文字在林徽因手里,又有一大堆在另外一位手里,两方面都拒不肯交出。”
其实,这些人是一票非常要好的基友。胡适、徽因、小曼、金岳霖、叔华及丈夫陈西滢。
非凡的岁月,造就非凡的爱情。
他们都非守旧之人。徽因对金岳霖的感情从其文集便见端倪:致金唯一一封信落款是“徽寄爱”(1943年),而写给丈夫信落款仅“徽因”(1953)。
小曼写给胡适的英文信:“我最亲亲的朋友:这几天我很担心你。你真的不再来了吗?我希望不是,因为我知道我是不会依你的。我只希望你很快地来看我⋯⋯”(1925年6月)
用英文写,据说是怕胡妻江冬秀发现。
不知那是怎样情河泛滥的时代,给他们注入如此激情。
人们或永远不会知道“康桥日记”写了什么。但是纵使它再细致露骨,也不可能超越爱情升华出的《再别康桥》。
康桥留下的遗案,永远也比不了康河满载的一船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