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非虚构类写作的角度来看,《血疫》这部作品有着教科书般的写作技巧。如果有这样一本“非虚构文本写作教程”,那么理查德•普雷斯顿和他的《血疫》或许可以作为“如何充分调动阅读者兴趣”这一章的主要案例。他非常准确地把握住了自己要书写的主题——埃博拉病毒——的特点:恐惧。尤其那个著名的第一章,是连恐惧大师斯蒂芬•金都要感叹的“这辈子读过最令人恐惧的内容”。
其实关于恐惧,那往往不是人们亲眼所见的内容可能带来的主观体验。恐惧的根源在于想象,就像是那个著名的“刑讯手段”:将人绑在密室之中并蒙上眼睛,用刀轻轻划过被审讯人的手腕(不要划破),然后给他听持续不断的水滴声,使其相信自己正处在失血过程中。人的心理真的会因此而崩溃——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就是比起实在的打击,我们想象的灾难其实更会令人崩溃、丧失理智。
所以《血疫》的第一章,所采用的无非也是这样的机理——想象一下一个目光呆滞、面部肿胀出血、形容枯槁几近僵尸的路人,他体内携带着不计其数的致死病毒。他正在前往医院的路上,为了求生而行走在人群之中,但他体内的病毒好似正在积聚力量的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喷薄而出,炸掉这个已经濒临衰竭的宿主,寻找下一个归所……我们不知道这恐惧何时会结束,“爆炸之时”反倒是最庆幸的时刻。
以书中第12页的一段描述为例,足见病毒之可怖骇人:
他用晕机袋捂着嘴,从肺部深处咳嗽……你看见他的嘴唇上沾着混有黑色斑块的红色黏液,就好像在嚼咖啡渣。他的眼睛仿佛红宝石,脸上毫无表情,遍布瘀伤。几天前开始出现的星状红斑已经扩散,合并成了大块的紫色团块:他的整个头部都变成了黑色和青色。面部肌肉在下垂,结缔组织在消融,一张脸像是挂在底下的骨头上,仿佛面部正在逐渐脱离颅骨……黑色呕吐物并不完全是黑的,液体有两种颜色:犹如沥青的黑色颗粒混在鲜红色的动脉血里。这是内出血,气味仿佛屠宰场。黑色呕吐物满载病毒,感染性极强,高度致命……莫内合上口袋,卷起袋沿。口袋鼓胀,泡的发软,有可能被撑破,他把口袋递给乘务员。
事实上,这种恐惧不仅仅出现在第一章的叙述里,而是遍布了整部作品,使得原本篇幅不长的叙述始终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之下。作为一种致死病毒,埃博拉病毒的危险性是人所共知的。最生动的描述,是它可以像黑板擦一样,“有效地”成比例削减人口。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九十都可以实现,而这种不确定性同样是可怕的原因之一——它的每次爆发都毫无征兆,而结束又往往悄无声息,譬如书中叙述的玛英嘉护士的案例:她因救助一位病患而染病,最后死在金沙萨的恩加利埃马医院。在感染后,跟她有直接面对面接触的就有37人,最终却无一人被感染埃博拉病毒,包括一名和她分享一瓶汽水的人。这就好像是死神已经举起了屠刀,但是不知为何,又自顾自地放了下来。
这可怕的随机性也给人们研究解决它的途径制造了非常大的困难。人们至今仍说不清它的传播途径:常规的体液传播必然会导致病毒的蔓延,但是也不乏被沾有患者血液的针头扎伤却不曾染病的案例(约瑟夫•麦考米克医生);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空气传播的情况——它忽而可以轻易感染相距甚远的另一笼猴群,忽而又心慈手软,不愿轻易改变宿主。
因为这种捉摸不定,人们对于埃博拉病毒的恐惧其实要远大于其他疫情的(其迅速扩大的传播范围和病患状况之惨烈同样也是原因)。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埃博拉病毒也许会是一种由于现代文明的发展,反而导致其危害性大大增强的瘟疫。它原本只存在于非洲大陆的某一区域,而且由于相对闭塞的环境,疫情即使爆发也相对容易控制。但当人们可以“将所有大陆连成一片”,事情的可能性便陡然增加——可真正解决问题的可能,至今仍没有被找到——这像极了潘多拉带来的尴尬。
归根结底,我们的恐惧并非是由于事物本身,而是针对那捉摸不定的下一秒可能。这捉摸不定反倒是一种“混沌的意识”,仿佛有意在捉弄人类,给人类某种警示。或许事实真如作者普雷斯顿所言,“埃博拉病毒是自然对人类的免疫反应”,“它走了,可它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