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2018年6月10日凌晨，电话铃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睡眼蒙胧摸到手机，看到是妈妈的号码，没接通电话便知道一定是外婆有事。我从95年上大学以来，如若家中无事，爸妈是绝不会凌晨给我打电话的！果然，妈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地跟我说，外婆突然发病，意识不清，恐怕是不行了！我并没有太过意外，人出奇地冷静。在外这么多年，经历种种坎坷，我虽做不到宠辱不惊，却也不至于遇事手忙脚乱。

        我有条不紊地跟领导请假，跟同事交接工作，把面临考试的孩子托付给朋友，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出发去车站，仿佛我不是去看望一个病危的亲人，而是回家团聚。

        坐上通往火车站的公汽，人安静下来，被压制的意识开始觉醒 。过往与外婆共同生活的场景像铺天盖地的蝗虫，像破城将士的利箭，像拉开闸门的洪流……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我的泪水汹涌而出 ……

        到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钟了，我走进外婆的房间，紧握着她干枯而冰冷的手，蹲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外婆脸色蜡黄，眼睛有些凹陷，嘴唇还是淡淡红色，呼吸时而平缓，时而艰难。 

        我轻轻地呼唤她！她已经无法睁开眼睛了，呼唤得久了，似乎看到她的眼珠略略转动了一下。她若感知得到，一定会拼了全部的力气想要睁开眼看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分析，人离世前最后丧失的是听力，也许她的身体没有反应，但她能听到亲人的声音。我真的希望她能听到我的呼唤，知道我回来看她了。

        我一声声地呼唤她， 此刻如果外婆身处弥留之际的黑暗深渊，我的呼唤可以成为一束光，引导她找到走出来的方向！我不能哭，如果她能听到，凄凉的哭声会让她害怕。外婆最终也没能睁开眼睛，而她的眼角慢慢渗出一点泪花。我的心一下子像被什么尖锐的利器扎到，眼泪再次汹涌而下……可是除了握着她的手，我什么也做不了！

        外婆一生吃了很多苦。七八岁时就因为父母双亡，早早送到婆家做起了童养媳。太婆婆是个严厉的人。规矩多，要求高！婆婆因此常常被惩罚。最严重的一次，太婆婆用钉耙把她的头敲了六个眼。穷乡僻壤的地方，就用香灰抺伤口，几个月才好。因此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太婆婆走得早，对婆婆来说倒是解脱。只是苦难的生活令他落下一身病痛。从二十来岁就饱受病痛折磨，有几次差点丢命。打我记事，经常捡树枝帮她煨药。用她自己的话说，吃的草药可以用大卡车拖了。

        她和外公风雨飘摇，经历了疾病、饥饿、困顿的磨难，随着解放的春天，国泰民安的日子到来。她和外公也慢慢迎来了儿孙满堂，家和事顺的平静生活。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在我们家主内。一家七口人的吃喝拉撒睡，外加猪牛鸡鸭菜娃，她一个人包干，忙完家里有多余时间也去忙农活。

        作为70年代农村家庭出生的孩子，我因为有一位慈祥、勤劳的外婆，童年生活十分幸福。外婆有心，在农村物资十分贫乏的情况下，她也总是变着花样让我们的餐桌变得丰富起来。农事再忙，她也会把我和两个哥哥收拾得干干净净，照顾得很好。别人家的婆婆在自己有事时，会把孩子丢在院子里，任由他们泥里灰里爬，抓得满嘴鸡屎……而外婆即使是做饭时，也会用大布衫把不会走路的孩子兜在怀里，用单手干活。经年累月，外婆的斜襟布衫都不知道补了多少回！

        集体种田，家里为了抢工分，都是不回家吃饭的。外婆做好饭就要送到田头去。一开始，她挎着篮子送；家里添了孙子后，外婆不光要管大人吃，还要把孩子送去吃奶。大哥出生后，她就挑着担子送，一头装着孩子，一头装着饭菜；大哥二岁多，二哥出生，担子一头装二哥，一头装饭菜，外婆一手扶扁担，一手牵大哥；二哥三岁时我出生，担子一头装我，一头装饭菜，外婆一手扶扁担，一手牵二哥，大哥就跟在后面走。长大之后听外婆讲这件事，我脑袋里就会浮现出一副婆孙四人走在田埂上的剪影。后来每次看西游记的序幕出现唐僧师徒四人西行的画面，我就会想起外婆送饭的场景。从71年大哥出生到82年分田到户，我无法计算外婆到底送了多少餐饭？这送饭路上又经历了多少磨难？走在狭窄的田埂上是否摔过？田地太远该在哪里歇脚？风吹雨淋日晒是怎么熬过来的？孩子们不太听话该怎么办……对于外婆来说，光是送饭这一件事，何尝不是她的修行！

        待田地分到各户，农村的生活都相对轻松自由一些了。外婆对我们就更细致了。我爱生病，要是哪天放学回来淋了雨，外婆一定会烧一大锅热水，拉着我，亲手给我搓热水澡。我喜欢吃瓜子米，不喜欢磕瓜子。于是外婆让我面对着她，骑坐膝头，剥一粒喂一粒…… 她偶尔得到一点好吃的，也总是带回来留给我们兄妹三个。

        外婆把家事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放学了从不让我们顶替她做事，只让我们好好做作业……因为有外婆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和哥哥们健健康康地长大，安安心心地上学，快快乐乐地玩耍。

        我和哥哥们读书，从村里到镇上，到市里，到省里……离她越来越远。偶尔回一趟家，她便象过节一样高兴。把我们爱吃的菜都做一个篇，就好像我们在外面在挨饿似的！后来我们都长大成人，工作、结婚、生子，回家次数也越来越少，外婆也越来越老。外公先她而去后，她倍受打击，好几年都郁郁寡欢。难得碰到我回去，她便会拉着我舍不得放手，一遍遍讲过去的事情。最开始，我认真地听，后来听得遍数多了，我开始“嗯，哦……”地敷衍着。15年，外婆第一次中风，导致右手右脚失去行动能力，讲话也有些含糊不清，记忆功能也紊乱了，把门说成柜子，把柜子说成冰箱，人名也总是记混。我回去陪她时，她努力想跟我讲话，却常常因为张冠李戴，讲不明白。我猜几次，都猜错了时，她就会一脸不好意思地笑，不肯再讲了。因为中风，她笑得嘴角都歪到一边，似乎笑得也很痛苦。我心里特别难受，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听她讲以前的故事！于是加倍地细心照顾她。

        她喜欢我给她冲澡。生病之前，她从不敢洗淋浴。生病之后，反而特别喜欢冲澡。我故意问她，冲澡怕不怕？她象个孩子一样笑着说，冲得舒服！我帮她清理大小便时，她会不好意思地跟我道谢。我告诉她，我小时候，她也是这样照顾我的。她呵呵笑着，似乎想起曾经的她是多么能干，一脸的满足！她还喜欢我给她理发，喜欢我推着她出去散步，喜欢我给她捏捏疼痛的腿……可是因为我回家往往都带着孩子，也常常忽略了她！

        在家人的细心照顾下，外婆一度能够站起来独立行走。但毕竟她一向身体多病，衰老的速度还是快速增长，很多药对她都不起作用了。后来又一次轻度中风后，她便不再行走，也不愿起床。我买了一个护理床，开始她还愿意半躺着，看看窗外的风景，慢慢地，她似乎丧失了恢复过来的信心，不再多说话，不再看外面的风景，一天比一天沉默，偶尔会跟我念叨，怎么还不死……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她脑子清楚着……糊弄不了她的！

        最后这一次的中风也是大家预料之中的事。外婆昏迷了六天，滴水不进。我们除了轮流默默地守在她床边，别无他法。

        16日下午7时，外婆呼吸异常沉重，悠长……所有守候的亲人都来到她身边。她呼吸的频率越来越慢，气息声越来越小，几分钟之后，一丝动静都没有了。外婆脸色平静，眼睛轻轻地闭着，似乎就这么睡着了……一屋子人都哭起来！而我却不想哭了。

        我相信此刻外婆正走向充满鲜花、洒满阳光的天堂。她面带幸福的微笑，从天空俯视生活了86年的地方，俯视付出一生心血的家，俯视着满堂子孙……这一生，她问心无愧，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