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再也不见

一月,买了一颗铜柿子,盼望着立春。

三月,煮一顿饭的米量由一杯变为一杯半。

四月,谷雨那天天气特别好。

五月,印象中最寒冷的五一劳动节。

七月,步行去了一趟寺庙。

八月,气象记录以来最酷热难当的夏天。

十月,煮一顿饭的米量由一杯半变为两杯。

十一月,头发长到史无前例的长度……

      凡是期盼得到、每日重复的事,都悄无声息。唯有偶然的巧合才会言说。

      十一月,一年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十一月,对我来说这个月里没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也没什么看上去是有生机的,只留有天色灰灰无法消翳的印象。可今年的十一月天气好得像四月,几乎整个月都有温暖的阳光抛洒在身上,让人觉得舒适惬意。在每一个好似《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的下午,难能可贵的闲暇被四下无人的安静烘托得连初冬的冷风吹在脸上也感到和煦。直到月末,路上又开始车水马龙,公园里也人头攒动,热闹的气氛看不出对过去有丝毫的缅怀,倒是显得过去这个月的一切都有那么一些微不足道的沧桑。有时,我实在难以理解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效率,更可以将浓墨重彩的记忆备录成轻描淡写的遗忘。对于由此带来的困惑,幸好有以下这种层面的认知给予我莫大慰藉——“存在与遗忘之间由媚俗中转连接,由媚俗而激起的情感必须能让最大多数人来分享。因此,媚俗与出格无关,它召唤的,是靠深深印在人们头脑中的关键形象:薄情的女孩、风烛残年的父亲、草坪上奔跑的孩子、觥筹交错的食客、甜美却又苦涩的初恋……”。生活的斗争造就世俗,世俗趋利避害的本能促使其只愿记住美好的光景并尽可能隔绝难过的片段,于是伤疤愈合的效率显然可以归结于这一被称为诗化记忆的过程,也只怪大家都很庸俗,面对一种强加给我们的状态,不得不找到一种适应的态度,与之抗争或以之荣耀都显得荒唐。然而厚重的回忆与缥缈的忘却看似举重若轻,但轻重之间分裂出无法逾越的鸿沟,或者说避重就轻总是令人忐忑不安的。此时只有套用一种思想可以让自己释怀——“和解——暴露了一个建立在轮回不存在之上的世界所固有的深刻的道德沉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谅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

        如果要说十一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应该是莱奥·布劳威尔的《十一月的某一天》古典吉他曲子让我格外钟爱。它是这段时间的点缀,令我对灰沉的月份心生几分额外的好感。克罗地亚古典吉他演奏大师安娜维多维奇将它弹奏演绎得像是一段岁月的浓缩,实在贴合心境。而对于过去的这个十一月甚至整年,我都不知道将它形容成一个切分音还是一个休止符更贴切,也许只能将它放进一段时期的章节里去考量才能区分哪一个更合适——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比喻,比喻有时候又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动了恻隐之心。只是表征季节的旋律免不了有这样的转折,曲折的情节也总是峰回路转,一个附点可以成为整个曲目的注脚,一个场景也能映射整部小说的写照,不起眼的刻画或许隐藏着画家的精巧心思,而如果画家不解释,人们根本无法理解:前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后面则是晦涩难懂的真相。有时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些故弄玄虚的说白!

      今年的十一月留给我们足够充分的时间去挥霍,某一天又猛然发现看似可以肆意挥洒的时间是那么的经不起挥霍。也只有这种时候我们才能够深刻的反省,探索那个在大致意念和精确现实之间无法想象的空白。正如那天我将本该在一个月以前就收拾整理的几台电风扇拆卸清理打包放进杂物间,然后又将分布在柜子里和抽屉里挂着的、叠着的夏季的穿戴归类收纳装进衣帽间后,烦躁的心情清楚的再一次佐证了我每到换季整理时都会十分笃定的想法——明确肯定“当初或许更多的只是想要拥有”这样一种贪得无厌的低下境界,悔不当初决定势必痛改前非。我明白冲动与不理智一方面多少源自于童年的缺失,另一方面也来源于受到某些似是而非、强化自认为自己行为正确的理论的怂恿。对此我已领悟意识并寻求改观,静下来细想,要诀其实与我所偏爱的象棋理论如出一辙。真正成熟的象棋大师通常会考虑是在什么情况下投机性的一步会导致弱势,新手则寻找确认性的走法,而不是证伪性走法。不需要找理由满足自我膨胀的欲望应该是通往成熟自信的必经之路。其实这种证明问题在生活中较为普遍,因为大部分的冲突从根源上都有如下的思维偏差: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会从同样的事件中看到不同的故事;民主党和共和党对于同一组数据看到不同的侧重部分,并且永远无法达成一致。一旦思维被某种世界观占据,你会习惯于只关注证明你正确的事例。但遗憾而又矛盾的是,你拥有越多的信息,你就越认为自己正确。这应该就是傲慢与偏执的祸根。对此,需要时刻警醒!

      十一月的某些天里,Miss D对于这个月里温暖宜人的天气和难能可贵的闲适发出长吁短叹,无非就是在表达在她看来如此称心如意的时光里居然无法找到匹配她自由散漫的,且令她心满意足的娱乐活动的巨大遗憾和失落。画画是她宣泄情绪的一种常规有效途径,看一些杂文八卦也是近期她私下的消遣方式,未能挥发的积压余量加之天性使然,使她变得易怒而又缺乏耐性,伴随着不时挑衅的言行和特立独行的举动,可以看得出她是在极力的排解和控制,我通常都是付之一笑或者时而搞笑时而严厉的回击。某一天,她对于近期种种的人事物思与我进行了一次厨房窗边的对话。有些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和一知半解的独到分析令人欣慰并值得琢磨探讨,她困惑于很多时候可以轻易说出来的事情却很难写出来,为此我用有些事情我能写出来,但要说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来宽慰她;有些疑问我也不愿过多的给她解读,一方面相对于未知,我知道的都太肤浅,我害怕这种无知的介入会给她的认知造成先入为主的干预,另一方面青春分泌的生长激素促使她开始怀疑鄙视甚至刻意对抗我们的观点,为自己充分袒露个性宣誓主权举行奠基仪式;而有些问题无法作答,因为问题一深思就变得严肃,所以真正严肃的问题是孩子能提出来的问题,只有最天真的问题才是最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没有答案,而没有答案的问题是令人无路可走的障碍,也正是这些问题标志着我们的局限,划出我们存在的疆界。

        我格外珍惜这种在将来大概率会越发弥足珍贵的对话机会,窃喜于自己仍然是一个被信任的有价值的倾述对象。更重要的是,由这些稀疏平常轻松愉悦的交谈带来的沉思很容易让人感受到那种轻重之间的质量转换,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思想颗粒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之源,如果冒昧的借助米兰昆德拉的思想之光,则更需小心收藏同时显得更有哲学意义。贝多芬的著名动机" es muss sein ? es muss sein !"的真实故事就是显著的证明。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个叫登普金的先生欠贝多芬五十个弗罗林金币,于是手头总是缺钱的贝多芬找上门来要钱。可怜的登普金叹气道“ esmuss sein ?(非如此不可?)"贝多芬乐了,笑着回答:“ es muss sein !(非如此不可!)"后来,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几个字及其音调,并根据这个很细微真实的动机谱写了个四重唱的小品短曲。一年之后,在他编号为135#的最后一部四重奏的第四章里,这一动机成为了核心动机。这时,贝多芬想的不再是登普金的钱袋。“ es muss sein "这几个字对他来说已经具备越来越庄严的调子,仿佛是命运之神的亲口召唤。一句话,若出自于康德,哪怕是一声"早安",要是说得到位,听起来也可能像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命题。因此,一些看似漫不经心的对话的趣味和意义就在于此!这也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两年多前我们在瑞典马尔默,Miss D 躺在酒店窗边的躺椅上,一边吃着蓝莓一边看着窗外下着小雨以及远处海边即将远航的巨轮,突发奇想说出的一句轻快的感叹:“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还会来到这里,坐在窗边,一边品尝着蓝莓,一边看着窗外下着小雨,回忆起很多年以前我曾在这里边吃蓝莓边看小雨,畅想着未来回想着现在。”对于这美好的期许和超然的遐想,我实在感动至深,一直将它视作链接现实与理想抑或本我与超我之间的桥梁,铭记于心!

      十二月, 临近岁末的某一天。一颗躺在果盘里的翠柿经过一个多月的闲置休养,变得又橙又软,娇艳欲滴。自从它来到我们家里,Miss D就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隔三差五的就要提出一些关于柿子成熟变化和食用禁忌的问题,大多数时候是通过自问自答的方式完成她的内心独白。这一天,对它垂涎已久的她拿着这颗仿佛是她亲手栽种的成熟果实,喜笑颜开的走到我面前问到:“这颗柿子是不是再不吃就要烂掉了?”说实在的,一个多月里好像没有谁比她更在意这颗柿子——她会经常触碰它感受软硬,而它会出现在她笔下的素描纸上,也会成为她抛开又接住的玩具。不知道这种关注是否会加速果子的成熟,但在我看来,自始至终,如果这颗柿子最终没有经过她的味蕾到达她的胃里,不仅没能让她体会味觉快感带来的心理满足,更算是对她一段时间以来倾注的关心、引发的哪怕自问自答地思考的辜负,甚至对于这颗柿子来讲都毫无成就感可言。于是,对于她的“是否即将烂掉”的提问,我心知肚明这是一个带有偏义性质的问题,所以我的答复是,这句提问缺少关键信息——吃的主语。背后的底层逻辑是除了问题里面预设的主角之外,柿子不属于任何人。这样的回答完全与她内心的设想吻合,就如同这颗柿子如果不是她想吃,放在那里是永远不会烂掉一样。最后她十分高兴地剥开了柿子,露出了与柿子一样心照不宣的笑容,心满意足的吃掉了!

      在享用柿子之后不久的某一天里,趁着岁末难得的阳光,我毫无顾忌的来到仿佛许久不曾来过的山上,看是否还有黄叶、是否还有红枫、柿子树上是否还有硕果仅存的牵挂,再看看即将过去的这一年是否给我们留下了那为数不多的一地五彩斑斓。幸好,它们都在。然而一时之间,我却不知道将它们比喻成序曲,还是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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