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融化的琥珀,透过海水流淌在我的指尖。望着被海水浸润得日益莹润的肌肤,我懒洋洋地什么都不愿想。脚踝时不时能感觉到海水柔柔地蹭着,提醒我GALATEA还在水面上慢悠悠地漂。要不要变回小时候的样子呢?清凉的海水带着鲜活的气息,指尖仿佛还记得那年稚嫩的触感。许是活得太久,越来越像妖精了,我居然开始想念年少时另一个模样的自己。
我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那条瘫着晒太阳的太阳鱼萌萌。它怎么就认定我不是吃鱼的主儿,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我头顶晃悠?小家伙依旧爱答不理,任由我把它挪到眼睛上,变成个卫生巾形状的眼罩。看来我真是闲出毛病了。反正也没法和这些海里的小家伙唠嗑,就当它不反对我把它从地中海一路包吃包喝带过来吧。水是凉了些,难怪它越来越不爱搭理我,光顾着晒太阳了。
胸口闷得发慌。我浮上水面深深吸气,回到水里轻轻呼出,吹起一串晶莹的泡泡。泡泡在水面尽头悄然破碎。我羡慕那条传说中的人鱼很久了——至少她清楚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而且从头到尾都是个姑娘。我呢?我算个什么玩意儿?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记不清年头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要是当年我被砍了头,或者毒死、吊死、烧死,大概就能以人的身份安安静静化作泥土了。
那个当我几年娘亲的女人说过,她是在海边的木桶里捡到还是婴儿的我,旁边散落着破船的残骸。村里人都说我是海难留下的孤雏,有人说我命大,有人说我晦气。穷也好富也罢,横竖身无长物,什么都无从查证。幸好长得不算讨厌,也不哭不闹,就这么跟着那个叫娘的女人,穿得暖吃得饱,安安生生过了近八年。后来闹饥荒,娘说我要是留下怕是活不成,我要是走,或许还能让兄弟姐妹多撑几天。于是我就跟着个陌生男人进了城,去了个叫怡春居的地方。从那以后,留在我心里还带着温度的,就只剩离别时娘搂着我掉在我脸上的那几滴泪了。
我又捅了捅那只懒洋洋的太阳鱼,确认它没在冬眠。我的手明显又细了一圈,不知道现在看起来该算几岁。这次户口本上写的是1999年生,想来我16岁和23岁之间的模样,在旁人眼里顶多就是从清瘦到结实的区别。
忽然间,一丝异样的感觉掠过。很微弱。我眯起眼睛,让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此刻的我,想必是浑身赤裸闪着诡谲的荧光,原本藏在皮肤下的绒毛全都竖了起来,在水里金灿灿地摇曳,不知道有多妖孽。但这水里确实有人——可在这风暴眼里,怎么会有人?莫非是和我一样的金毛水怪?
"救命——救命——救命——"船上的对讲机不合时宜地响起呼救,打碎了我的寻根梦。我本来在这安稳的风眼里躲清静,别的船来凑什么热闹?如今天气预报准得很,通讯也方便,聪明人都晓得躲开这样的风暴。非要闯进来的,不是像我这样没脑子的,就是不要命的,这两种我都不待见。
我把太阳鱼扔回大桶,裹了条毛巾,静静坐在工作台旁。身上的水痕渐渐消退,就像我对温度的感知。海水轻抚船体的声响,和远方的风声,从若有若无变得清晰刺耳。缠绕在指间的金发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直。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底那一抹绿光转瞬即逝——我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十八九岁的光景。
呼救声再次响起,嫌它太吵,我把音量调低。原来是条赛船追风时不知撞上了什么,连龙骨都断了,船翻了,一个人落海失踪,另外六个躲在尾部的逃生舱里,两个轻伤,一个重伤。
我琢磨着,既然是赛船,附近应该还有别的船,需不需要我凑热闹?我倒不介意改写人类的命运,也从没遭遇过神话里说的什么报应。其实我就是懒得开发动机。要是救人,总不能光靠蛮力划船——可不能让人看见我力竭后在海里现原形的妖怪样。要是不用蛮力,不开发动机,就凭我这三脚猫功夫和那几面小帆,估计也救不了谁。
纠结了半天,悲催地发现AIS和雷达上除了这条船再没别的踪影,对讲机里也无人应答。
储物箱里放着几个标好尺寸的袋子。想了想,我选了L码,里面的衣服应该会稍宽松些,但总得留点余地——天晓得我会变成什么鬼样子。干衣、防水靴、手套、帽子加面罩,我倒不怕淋雨,只是待会儿风浪起来,海水会劈头盖脸砸过来。要是不想在人间露出金发绿眼尖耳朵还满脸发光的妖相,只能把自己裹成这副德行。
准备停当后,我用对讲机和对方简单通了话。他们的AIS信号不见了,但雷达上还能清楚看到。启动引擎,为防止我这个菜鸟船长露馅,还是用了自动巡航。升起的风暴帆据说能在大风大浪里稳住船身,这样我脚下就能少费些力气控船。
在能望见的距离里,我又和对方船长通了话,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菜鸟的身份。船我是开过来了,船上补给也够,可怎么把他们接过来,还得他们自己想法子。
GALATEA 76尺的船身在风暴里摇晃得像片叶子。原本我还嫌她不够气派,要是驭着她穿越风暴,倒也不算难事。可要把她稳在一条跟她差不多大小、底朝天、随着巨浪忽上忽下的大船旁边,把她当冲浪板耍——就算我累得现出千年老妖的原形,也保不齐自己的船会不会被撞出个窟窿。到时候他们照样要喂鱼,而我怕是来不及靠岸就要变成鱼卵了。这时脚上的靴子正合适地传来紧绷感,提醒我快到法定年龄了。
AIS和雷达上依然不见其他船的影子,我转发的求救也石沉大海。来回沟通好几次,我终于信誓旦旦地说服了对方船长:只要他们能上救生艇,我保证把他们捞起来。我在海上行船,靠的是三分运气七分作弊,而人家在这种风浪里完成"三带三"的弃船流程才是真本事。我像读教科书似的把这些步骤刻在脑子里,就算用不上也得收着。
防水靴顶着脚趾,袖口和领口都越来越紧。终于在脚趾捅穿鞋尖之前,我把船稳稳贴在了救生艇旁。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那个说着混杂语言的船长了。
重新回到风暴眼里,方才的惊涛骇浪恍若一梦。要不是眼前晃动的人影,和紧握着我的那双颤抖而有力的手,我几乎要以为那在浪尖漂浮的船只是场幻觉。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落在我手背的泪水,不像是感激,更像是恳求。但无论如何,那是带着温度的眼泪。我忽然恍惚了——千年前的记忆,千年为人的记忆。记忆中的人影已经模糊,但那眼泪的温度,从未褪色。
那个叫HANS的船长,登船时就得到了我的首肯。我用假身份和真本事接手了救护工作,他则毫不犹豫地接管了我船上那些——在他口中高端大气、在我眼里华而不实的电子设备。
ANDREAS是伤得最重的。右腿胫骨骨折,六根肋骨断裂,其中一根插进肺里,颅内出血暂时只是让他昏迷,但内出血再过不久就会让他被自己的血呛死。除了让自己再年长几岁,我想以我"医学院毕业生"的假身份根本救不了他。于是我瞒下了大部分伤势,用我的岁月止住了他颅内的血,轻轻拔出刺入肺中的肋骨,修复了出血的地方。其他的伤,都按正规医学院的路数来处理。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要不是ANDREAS的几滴眼泪,我几乎忘了作为金毛怪时在水中感应到什么——原来是他落水的儿子JACOB。
JACOB的救生衣上有定位装置,但要是没提前调到自动模式,就得手动开启。不管是因为失灵还是没来得及启动,总之都不是好消息。在这样的风暴里,就算他没淹死,就算穿着专业防寒服,这几个小时过去,冰冷的海水也早已将他的生命一丝丝抽离,消耗殆尽了。
HANS在设备上找不到他,发出的求救越来越苍白绝望。对死亡的哀怨让空气沉重得喘不过气。我感受不到温度,但手背上的泪痕却愈发滚烫。
我虚弱地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憔悴些。我和HANS说需要休息片刻,把船全权交给他,只希望他们别来打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