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受人“唆使”,《红楼梦》读得昏天黑地,可也有好多地方读得云遮雾绕,不明就里。有高人指点,若去买本白先勇或蒋勋关于红楼的书来读读,或许就能豁然开朗。于是兴味盎然地跑了小城的多家书店,均难觅芳踪。问其缘由,答曰:“不好卖”、“一般人不会看”。便顺手拿了本吴世昌先生的《<红楼梦>探源》。
读着读着,就感到了书卷里面别有洞天,似有一股博雅淳厚、清新自然的学术气息。文字风趣幽默,叙事自然流畅,论人入情入理,考证翔实辨证,让人有一种曲径觅幽、欲罢不能的求索之欲,一心想跟着吴先生走进“红楼”,一探“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的秘密。
01 自谦“小工”的红学家
为其著作所撼,觉得吴先生决非等贤之人,于是一点网路,果不其然,大名所在皆是。吴先生字子臧,浙江海宁人,著名汉学家,犹以红学研究著称。1926年入燕京大学专攻英文,四十年代赴牛津讲学,1962年毅然去洋归国,任职中科院文学研究所。,
《<红楼梦>探源》是一本文史考证之书,也即考证《红楼梦》的本来面目。研究红楼梦本非吴先生的专涉领域,但吴先生却长于训诂,雅爱词学,这自然为其后来研究红学,成就卓然奠定了基础。1954年,国内开展了一场名为“《红楼梦》研究批判”的运动,在这个批判运动奏凯之后,吴先生便开始默默走上了对《红楼梦》的考证之路,这一走来,便是三十多年。
那时的吴先生还在牛津讲学,于讲学之暇,穷数年之功,凭其深厚的考证学功底,就当时手头有限的资料,爬罗剔抉,分析比较,用英文完成了《<红楼梦>探源》这一巨著。巨著甫一问世便引起轰动,随即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刊印发行。全书按照吴先生考察的五个步骤分为五卷,即抄本探源、评者探源、作者探源、本书探源和续书探源。综览红学领域,此书可说为当时的研究另辟了一条蹊径。上世纪九十年代《探源》的中文版问世,我所看到的这本《探源》,便是吴先生著作中文版的节本。
一部伟大作品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动人的情节,更在于其所蕴藏的深刻道理、人文意趣和价值启迪,在于作者宏阔广博的视野。吴先生的“探源”,对小说本意和小说的结构进行了较多钩沉,与时下流行的“全”本《红楼梦》多有不同,给人以博大精深、耳目一新之感。这里面,融汇着吴先生深厚的学术素养,体现着吴先生敏锐的洞察能力,更张扬着吴先生“探本求源”的治学精神。
身为红学大家,一切让考证说话,被吴先生视为治学之本;而强烈的求异创新意识,则是他孜孜以求的不竭动力。以彻底弄清《红楼梦》原书及作者的若干基本问题为目标,就决定了吴先生《<红楼梦>探源》的主旨,也决定了其多方考据实证的艰难历程。在《探源》一书中,吴先生从《红楼梦》和“脂评”的基本线索出发,经过深入考证和创新思维,指出了红学史上“自传说”的缪误,指斥了高鹗对曹公原稿的擅自改动,首次提出了关于《风月宝鉴》“小序”的问题等等。英文版《探源》一书,一写就是三年,它以考证为主,兼论思想内容及某些艺术上的问题,见人之未见,发人所未发,使其中的一些“冤假错案”得以平反昭雪,让其中的许多“山重水复”变得柳暗花明。究其因,根本就在于其严谨细致的考证态度,不迷信权威,不人云亦云的探究精神。
虽然博学多才,著作等身,但吴先生却从不显山露水,而是自称“小工”,默默耕耘。三十年来,吴先生独辟蹊径,研究和解决了有关《红楼梦》的一些根本性问题,为后来者正确认识评价这部小说提供了先决条件,或者说,为后来的红学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比如《石头记》不同抄本的组成及年代、关于评者、作者及生平、高鹗对前八十回的篡改、关于后四十回与曹雪芹残篇等等。可吴先生却自谦地说:“我自知不是建筑师,只能把修造上层建筑这份工作让给比我高明的人去承担。我只是一个小工,把基石从山坳水涯找得来,放得平正,已算尽了我的能力。”
可见,自谦“小工”的吴先生,实乃集文章道德于一身的一代学者之典范。
02 一睹《探源》中的精彩片段
吴先生在《探源》一书中,本着严谨治学、充分考证的原则,对红楼梦诸多疑问进行了考证研究,如“大观园”的原址,后三十回作者的未完稿和佚文,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原定计划,前八十回中的若干问题以及后半部相关故事的探源。兹掇录几处吴先生关于“红楼梦”原稿探源的精彩片段于次,以飨学习和探究。
——黛玉之死。
曹公原稿后半部中,无疑有黛玉之死和宝玉极不情愿地与宝钗成婚的故事。《红楼梦》十二支曲子的头两支已经交代清楚了,只是不清楚黛玉是不是高鹗续补的那样,在宝玉举行婚礼的那天死去。从甄士隐对《好了歌》的注解来看,宝玉应该是在黛玉死后不久结婚的。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前句讲黛玉之死,后句讲宝玉结婚。吴先生认为曹公不忍让黛玉死的太早,更受不了让无辜黛玉来分担行将降落贾府的种种磨难,所以曹公安排黛玉在第八十回之后不久死去。
曹公在第一回就铺设了还泪之说,黛玉前身为绛珠草,得到宝玉的前身石头的灌溉照拂,绛珠草因此设誓,下世为人要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所以书中黛玉动辄流泪。第七十六回,黛玉与湘云中秋联诗,黛玉用诗句“冷月葬诗魂”对湘云的“寒塘渡鹤影”,就是曹公铺设的黛玉夭逝的预兆。及至宝玉钟爱的丫头晴雯(黛玉的影子)死后,宝玉在第七十九回对晴雯的凭吊也是黛玉之死的伏线。
因此,黛玉之死应该在第八十回之后不久,黛玉死后,《红楼梦》也不会戛然而止,后面还有贾府没落等许多故事要说。
——凤姐的下场。
在《金陵十二钗》簿册中,凤姐被画成一只栖在冰山上的雌凤,配诗“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吴先生认为“一从二令三人木”中的“人木”二字可合成一个“休”字,他认为曹公原稿中凤姐的下场是被贾琏休掉,但高鹗的续补中却根据“哭向金陵事更哀”拙劣地让凤姐死前在病榻上不住嘴地胡言乱语,说要“到金陵归入册子里去”,吴先生认为高鹗可能没有注意,也可能没有看懂上一句最后两个字的含义。
《红楼梦》第五回中“金陵十二钗正册”的雌凤一画和其配诗以及警幻仙曲的第九只“聪明累”都预示了凤姐这只雌凤一生的下场。画中的冰山是关于宰相杨国忠的典故,指一种短暂的靠不住的权势和气焰;第九只曲子是说凤姐费尽心机算人,最后反算了自己。但高鹗续补时却忽略了曹公原定计划中的这一情节,安排凤姐在贾府境况依然良好的条件下自然病故,与曹公原定计划不符。
——巧姐的归宿。
凤姐在主持荣国府家政的鼎盛时期,曾赐恩施惠于刘姥姥,刘姥姥第一次带着外甥板儿来到贾府,凤姐给了姥姥二十两银子。过了些日子,姥姥带着自家的土产来感谢,在贾府住了几天,还给凤姐的女儿大姐儿取名“巧姐”,“巧”有“巧合”之意。姥姥解释:“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上来。”曹公原故事中,巧姐最后是落脚到刘家的村子,嫁给了刘姥姥的外甥板儿。而高鹗续作中关于巧姐后来嫁给一个中了秀才的富绅之子为妻的故事,显然也与曹公的原计划不合。
——宝玉的婚后生活。
宝玉最后娶的是宝钗,但宝玉爱的是黛玉,其实不爱宝钗,宝钗通过自己会笼络人心而赢得了这场婚事。宝玉其实也不喜欢袭人,尤其在晴雯死后就有些明朗化了。
宝玉婚后不久,袭人离开贾府嫁给了蒋玉涵,曹公原手稿中,袭人是在宝玉出家为僧后才离开嫁给蒋玉涵的。而高鹗续作中,袭人离开时宝玉仍和宝钗生活在一起。俞平伯先生认为袭人是在宝玉潦倒后,在宝玉的允准下嫁给蒋的。吴先生则认为是宝玉按照自己的心愿,把怡红院包括袭人在内的所有丫头都打发回家,只留下了麝月一人。
宝玉婚后另一大事是贾府被抄家以及他和亲属一同下狱,最后被昔日丫头茜雪和红玉救出。宝玉出狱后,袭人和丈夫蒋玉涵前来照应和接济宝玉夫妇,蒋玉涵外出唱戏挣钱,袭人在家“侍奉”宝玉夫妇,因此花袭人被评为“有始有终”。
这期间还有宝玉“失玉”的故事,这事被说成“误窃”,经凤姐在穿堂门前扫雪“拾”得,最后由甄宝玉“送”了回来。吴先生认为这事当发生在宝玉出狱之后,蒋玉涵和袭人回来“供奉”之前。因为凤姐失宠受辱沦落到扫雪的地步,袭人也离开贾府。凤姐拾得玉后,带回了金陵,最后由甄宝玉进京送还。玉的复归很可能促使宝玉“顿悟”“前生”,看破这个给他带来诸多烦恼的尘世而出家为僧。吴先生分析曹公的用意大概是:一经“真我”送回失玉,贾宝玉就恢复灵智,识破俗世的污浊,达到彻底的解脱。
自谦“小工”的吴世昌先生8岁丧母,10岁丧父,12岁小学没读完便被送到中药店当学徒,凭着勤奋好学的精神,最终自学成才,并先后执教国内各大高校及英国牛津大学,成为影响深远的汉学家、红学家、词人等。其《探源》一书,吴先生对所有材料“都经过殚精竭虑、穷根究底的审查,论证的逻辑始终是可钦佩的,也几乎是令人信服的”。著名史学家缪钺教授在吴先生的一副挽联里说:“深究红学超群类,更向词坛张一军。”这是也许对吴先生一生学术成就的最好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