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纳兰突然跟我说,他要暂时离开,去荆州。
我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离别似的,因为从相识以来,我变得更感性了,很早的时候,我脑中就预演过种种离别的场景。
那些离别的场景里,他有的时候穿的是铠甲,英姿飒爽如白奉贞,有的时候就是一袭白衣,一根木簪随意束起长发,有的时候穿的是戏服,雌雄难辨。
他穿铠甲的场景,我梦到的最多。好像很早以前就见过,尤其是那个背影,因为我曾在家门口目送过这个背影——无数次。
心里早有了准备,那个人终是要走的。
不管我怎么挽留,他每次还是走了。
每次——?
我开始怀疑自己,为何在那个雪夜碰到了他,为何又知道他的真名,为何又知道他会离去呢?
这些,我都回想不起来。
我只知道,我好像一直在找他,找到了,他还是要走的。
还有他的那些故事,在我的脑海里,演练了一遍又一遍,主角都是他,却又不像他。
他——真的是戏子?
分明不像,他不认识我,为什么又要任我接近他。
他认识我的话,为什么第一眼没有认出我来。
我右手紧紧捏着左手手腕,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穿着红衣,他穿着白衣,他走的那天,风很轻,天说不上晴朗。
我躲在门后,不愿意出来。我说过不送他的。
又是背影,明明他穿的是白衣,我看到的却是甲胄一身。
突然眼泪夺眶而出。
我想起了那场戏:苏瑞雪演的是纳兰将军,义妹玲珑送别的那一幕。玲珑是哑巴,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所以她的台词都是旁白。纳兰澈雪即将奔赴战场,此行一去,生死未卜:
《送别》
旁白:纳兰将军,不只是武将,他那双手,握得住刀枪,抚得了古琴,描得了书画。
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纳兰将军,却长着一张清秀的脸庞,不怒自威。
可那个人,也是温柔到极致的。
玲珑(旁白):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全城的百姓都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时,只有我难过得要死。
不知道这一次,他身上又有多少伤口。
背上、肩上、腿上,伤深一寸还是两寸,我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想。
纳兰澈雪,天下人都敬你、爱你、崇拜你,可是我——恨你。
天下非你一人之天下,你又何来义务为天下人而战呢?你一个人的力量,何以逆天呢?!朝廷的气数已已尽,没有人再愿意跟随你上战场了!你这一趟,就是送死!
“纳兰!”我从门后匆忙跑出来,左手紧紧扣着门栏,我想冲过去拥抱他。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过去,他就在院子里,朝着大门外走去,方晓生已经把他的马牵来了。
听到我叫他,他突然停住,转过身来欣喜地看着我。
“玲珑~!”他喊我的名字,“你会说话了?!”
我恨他,他明知道我仍在生气,却笑得那么开心。我说话怎么了?你若是不走,我每天都说,在你耳边一直说,说到你烦为止。
“玲珑,你再叫一声兄长。”
我不,我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半点声音。
你这个骗子,要是听到我能说话了,你便能放心走了。
我偏不说,你要是想听,就活着回来见我。
可是,活着有多难。狗皇帝就给了你三千兵马,敌人有三万,他分明就是放弃了你!你怎么这么傻?!
你纳兰澈雪要拒绝那金牌不是不可能,那皇帝无非是怕你收了民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你这么聪明,你会不知道?!
可笑,天下人都说纳兰将军如何睿智,如何运筹帷幄,到最后,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忠义二字当真比命重要?!
我突然心恸,使劲让自己保持清醒。瑞雪这次只是去趟千湖,哪里就回不来了呢。怎么净想些不吉利的片段。
瑞雪走过来,轻轻一笑:“你不要太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暂别,还会再见的。”
我强打着精神,深吸了一口气,硬邦邦地说:“我不难过,有什么好难过的,你教我的,人和天上的云一样,来来往往,相聚分离,时光如水而逝,再正常不过了,我有什么好伤感的。”
嘴上说着,眼泪又是一把一把地落。
我那时候根本就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三步两步冲到瑞雪跟前,右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子,使劲抽泣,怎么都停不下来。
“你真是没心没肺的人,你走得倒是痛快,我就是个普通人,我没你那么看得开,我就受不了分离。说你没心没肺,你又偏偏是个大善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你走了便走了,为何留我们这么伤心。”
谁要为你哭,这是沙子进了眼睛。
“凡事看开,不要被命运牵累,盛世繁华,冰雪玄霄,江山如梦,天地间,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我哽咽,你说这些,只不过是你的执念!平湖烟雨,秋水忘川,哪山哪水不容你?这里就容得下你!
“最开始,你说你是苏瑞雪,可我叫你纳兰,你也回应我了。我还高兴呢,以为自己比别人更懂你。到现在我在知道自己有多傻,我根本就接近不了你,你是苏瑞雪,名角儿!天人!你高高在上!你眼里谁也容不下!”
是你说的,爱恨生死,人生八苦,都是要受的,人最后还是要入土的。为你这句话,我哭了两天。
是你说的,亲朋好友,难得相守,就算遭背叛,我最后还是要淡然的。为你这句话,我哭了两夜。
是你说的,不计得失,可以心安,得到再失去,你才能知道命运多舛。为你这句话,我哭到现在。
我痛心疾首,哭的稀里哗啦,你倒好,弹琴作画,饮酒赏月,一样都不少。
你越是淡然我越是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生气!
“我知道,人生终须一别,可能不能,能不能让你陪我平安度过这一生再走呢?我不要纳兰将军,我只要我的兄长——平安百岁。”
我的耳边都是玲珑最后的痛哭,那场戏的最后,是玲珑抱着纳兰澈雪的尸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那一刻,骂不了天,骂不了皇帝。只有哭了。
这辈子只说过两个字——纳、兰,连一声“兄长”都没有叫过。早知道,那个时候就多说两个字了。哪会晓得,这辈子所有的声音都拿来痛哭了呢?
纳兰作别于我,翌日取道荆州,行至千湖。
无情无绪,自相识以来,伤春悲秋成自然。
江草江花,高山流水,恨相见晚。
风轻云淡,白衣红袂,余自扼腕。
纳兰柔声道:婴怜不必伤怀,不过是曲终人散。
我自嘲而笑,哪里会是伤怀?
空山鸟语稀,人与白云栖。
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我又何必伤怀呢?
话虽如此,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顾不得礼数,行自瑞雪跟前,轻牵袖尾,如鲠在喉,泣不成声。
“纳兰无情,一走了之,我本凡人,经不住离合悲欢。偏生多情,悲悯众生,予乃仙人,随之所遇而能安。”
“达观知命,不求己,不受世。如死繁华,如雪寂寞,如冰喧闹,如梦江山。唯雪不容天下间。”
余自喑哑,这些不过是纳兰执念,平湖烟雨,秋水忘川,哪山哪水不容你?
“伊始,你自称瑞雪,我唤你纳兰,你也应了。自诩懂你一分。哪知岂止一分,时至今日,我竟不近你秋毫。”
你言,爱恨万般,生死必然,人生八苦,魂归黄土。我自凄寒。
你言,故朋亲友,相守以难,众离亲叛,须得安然。我自悲叹。
你言,无得无失,倒也心安,既得而失,始知多舛。我自怆然。
我痛心疾首,泪干肠断。可从始而终,你只作诗弹琴,饮酒望月,仿佛一切悲恸自是而然。
“人生难免离别时,何不为我百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