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湖里，荷花开了半亩，和屋外荷塘相接，满城都是荷花，烟雾萦绕，柳枝轻拂，白墙青瓦点缀了绿意。
我又开始做梦了，那人指花一挽，断崖处寻夕阳，我看到戏子苏瑞雪穿着戏服，天地间，唯他一人，口中明明唱着词，我却听不清一个字。
转眼又回到熟悉的古镇，水流潺潺，我回首望断崖，白云遮挡，我再也看不到那个红衣的戏子。
我记得苏瑞雪和他的妻子月娥，是分离了十二年才重逢的，瑞雪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月娥的墓。
我会不会也和他分离十二年，再得知他的消息时，他已经羽化登仙了呢？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戴着面纱，那古琴声，惊得我走不动路。好像那琴声，听过很多年。可是他竟然把我认作了月娥，我苦笑，是啊，有谁平白无故深夜来访呢？
再见他的时候，他青丝白衣，长空皓月只照他一人。酒喝了几坛，丝毫没有醉意。我只记得那时，我正坐在枯树下，听着寒鸦点点。
有一天他说要离去，我窒息了半个时辰，误把绿茶当岩茶煮了，喝到第二泡就什么味都尝不到了。我幻想着，此刻的他，应该跟自己戏里唱的那般，正身处战场，或者行走江湖，白了头发也恣意潇洒。
我知道，真正的离别即将来临。我想起了一切，许多年前，我也是这么送他的。仍然是离湖，开满了荷花，篱笆围了一圈，挑出了泥土的香气。
他啊，也就是纳兰将军，我的兄长，正要骑马离去，奔赴战场。
在我到纳兰家的时候，他已经娶了灵秀，我不会说话，但我心知，再没有哪对能比这双璧人合得般配。
方晓生说：可怜的玲珑，到了这里，便是一家人。当年公子救我回来时，我就认定这个主人。
只可惜，这个人，对谁都好，偏偏对自己不好。夫人过门十二年，只因将军常年征战，两人聚多离少。
每次说到纳兰，方晓生都很难过。他从孩童时期便追随纳兰，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
“不过，”方晓生突然收起了伤感，微笑着看我，“你来了，夫人也有伴儿了，他们俩没有孩子，你来了，这里更像一个家了。”
从那天开始，我成了将军府的一员，灵秀教我泡茶识字，纳兰给我讲故事。
他给我讲一个戏子的故事，一个将军的故事，一个天枢皇子的故事。
最后一次离别，灵秀跟去了战场，此前纳兰不知道，可两人在战场相遇的时候，他也没有生气。
若是换在以前，纳兰早就让人把灵秀绑回去了。
可是这一次，他非但没有生气，一个坚毅男儿，从不轻弹眼泪，在战场见到自己结发妻子的时候，竟然哭了。
这一次，是九死一生，纳兰知道，灵秀自然也知道。
我知灵秀的骨气，她知道纳兰一定会赴死，她也知道自己不会独活。
将军夫人可不是花瓶，论武艺论气度，不输梁红玉。
“我可不愿为你守寡，要么你跟我一起生，要么我陪你一起死。”
纳兰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笑她意气用事，他凝视着自己的妻子，捧起她的脸颊，两人都穿着铠甲，别人都以为他们会拥抱或者亲吻。
结果，只是额头相贴，纳兰郑重地对妻子说了一个字：“好。”
好，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方晓生把两人的棺木送回来的时候，只听到哀恸之声响彻将军府。唯有一人没有哭——纳兰将军的义妹。
从此，再也哭不出来。她是疯了。
玲珑醒来便会说话了，她说她自己是苏瑞雪的戏迷，她说她听了苏瑞雪很多场戏，最喜欢月娥和苏瑞雪十二年后重逢的剧情。
可现在我想起了，兄长当年给我讲的这三场戏，男主都是要死的。
纳兰说过，悲观是宿命。
把那些戏，排演出来的，是方晓生，纳兰将军的副将。
一切，不过是一场戏而已。等我醒悟的时候，我问方晓生：
所以，你让我一直在梦里不行么？又何必找一个这么像他的人来强行唤醒我？
我宁愿疯疯傻傻一辈子。纳兰和灵秀，他们在天上，若是知道我不好，就会回来看我，不是么？
方晓生却哭了，他说：
玲珑，在你来将军府之前，我就是这家里的一员，我不比你好过。
因为，我是亲眼看着他们成亲，在亲眼看着他们离去的。我又何尝不羡慕你，他们走了三年，你痴傻了三年。
可是我呢？我也希望有人可以和我一起承担，所以玲珑，你醒过来，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下半生，我们相依为命。
离湖半亩，十里荷花，烟柳长街，白墙青瓦。
指花轻挽，映日断崖，倾国绝衣醉风华。
古镇炊烟，河流喑哑，白云深处不见家。
自歌雪楼一别，已十二载，昆仑云暮葬千塔。
枉顾仙人离去，又十二年，红玉凤琴奏琵琶。
初见他，琴声惊落玉面纱，纳兰误判我是伊人她，空欢一晌徒牵挂。
再见他，淡淡枯藤昏栖鸦，瑞雪拈花起舞惹月牙，酩酊不醉酒旗斜。
旦离他，芳思交加煮青茶，天人挑灯倚剑履平沙，云月等闲吹白发。
将别他，芙蕖满塘绕篱笆，红袂轻叹世事乱如麻，箫琴一曲梦桃花。
纳兰也好，瑞雪也罢。我已是俗世痴人，终守昆仑……
“仙山人间两相隔,思念拟作用香焚。”
他在雪山皓顶，我住昆仑山脚。柳叶飞花，晴川暮雪，秋水忘川，澈雪寒烟。
他抚红玉凤琴，我弹紫青琵琶。只为一人唱。只是，伊人听不见罢了。
后记：末笔落，人断肠。本意为纳兰生辰以祝，扫尾匆忙，而心无所憾，唯若失若忘。
初问纳兰，你我相识时日，可曾知？纳兰不知何意，只侧眸浅笑。
我言：三年，三年而已，于你，不过转瞬。
终得此章，本该舒息轻叹，却若失怅然。
每得一章，每罹心伤。
你看遍人生愁惘，我只见你白衣独望。你凭栏数路人匆忙，我只待你小楼孑窗。
适逢友人离别，遥想人情生灭。人未老生悲切，任海阔凭鱼跃。
秋月春风残雪，独坐闲庭花谢。晓阴晴月圆缺，知己半不甘绝。
不甘绝，人迹嗟。各题为纳兰殷勤相助，余之旧版，而惨不忍睹，幸抛砖引玉。
得之我幸，得之我命，得遇知己，得拨云翳。
去日未曾见，来日仍不现。
哪日，若能擦身迎面，秋思缱绻，见一人白衣飘袂，抱一春雷古琴，我便知是你。
哪日，若能相望隔岸，冬雪缠绵，望一人红裳樱飞，泡一绿水观音，你便知是我。
若今生不得见，亦无所憾。愿君安好，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