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暑热渐退，盛夏已逾。太阳初升高地，遥望京都；下临道路交错，旁出社区。围墙环绕，万人定居，五步一户，十步一闾。植树木荫蔽众生，挖池塘清凉业主。存蓄一汪碧水，洒落千颗孑孓。秋风起，季蚊羽。秋高凛冽谓之寒，寂寞独舞谓之雁，是名寒雁。
其蚊雄壮，可谓世之虎将，有赞为证：
头插雉鸡翎，尾藏水镜錾。
肩生云母翅，口衔双股剑。
阔背细腰身，遍体龙鳞片。
威名使人寒，傲骨赛孤雁。
1
寒雁是一只雄蚊，生于小区水池，是今年最后出生的蚊。他在池旁守了两天，没有等来其它虫卵的羽化，反而等来了消杀人员，背着一个方桶，向着水池里喷药。寒雁明白不会再有同伴出生，而且族群濒临灭绝，身为水池族最后的雄性，他得让血脉延续下去。
寒雁飞离家乡，绕过高楼，越过公路，避过天敌，到达了与小区一路之隔的芍药里公园。在公园土山上的树丛里，他找到了附近最大的族群——芍药公国。
“我想加入，麻烦帮我引荐。”寒雁对门卫说。
门卫冷哼一声，抖剑直刺寒雁面门。雄蚊的口器并不适合做武器，所以较量通常是以嘴模拟剑招，点到即止。
寒雁并不招架，轻振双翅，直立身体，一招空手入白刃，用前脚握住对方的口器。这时，另一个门卫已攻到身侧，寒雁半转身体，用抓着的这个挡在身前，两个门卫撞在一起。寒雁飞升少许，低头蔑视对方，道：“话也不说，战又不过，该当如何？”
门卫自知不敌，转身飞去报信。
不多时，一只威风凛凛的蚊出现，体型硕大，口器粗长，身着黑白条纹甲，一看便知是外来蚊种，战力当极高。
“那里来的野小子，能打个门卫就以为无敌了，可以随便加入我国了么。”来蚊一身傲气，边说边瞪了一眼门卫。
门卫羞愧不已，飞前两步报：“芍药公国大将军到。”
寒雁不屑，道：“嗬，连个名字都没有，拽什么拽。”
“放肆，将军的名讳是你这种村夫随便叫的吗！”门卫红着脸喊道。
“可这头衔马上就归我了，总是有名字方便一些。”
“呵呵，好大口气，先证明你的实力，再来逞口舌之快。”将军果然稳重，不会被一两句话激得乱了方寸。
“如何证明？”
“山脚下的湖中心有个小岛，上面种着一种稀有的芍药，取一管蜜回来——这是我族历代相传的战士试炼。”
“这有何难，我去去就回。”寒雁转身要走。
“等等，年轻人一点耐心都没有。”将军补充道，“你以为我国的环境跟你出生的水泥丛林一样么？水池边有青蛙，荷叶上有蜻蜓，花丛里有蛛网，哪一个都能秒杀你，这些生物怕是你都没见过吧。
“甚至岛上鹅舍里的大鹅都可能一不小心吃了你。
“还有，芍药花期早过，即使这株，也不过还能开个一两天，你的时间不多了。”
“啰啰嗦嗦的，不要拿我和你们这里的凡蚊相比，让你瞧瞧在下的手段。”言毕，寒雁纵身起飞，附身于一片落叶之上，乘风而起。留下惊得目瞪口呆的将军等蚊。
2
秋风吹土岗，落叶覆池塘，不消片刻，寒雁便安全降落到水池边。接下来的冒险才是关键，水面上毫无遮蔽，如将军所说，蜻蜓和青蛙都是致命杀手。
寒雁发动全身的感觉器官，辨认蜻蜓振翅、青蛙鸣噪，寻找安全路线，并根据大鹅的嘶吼声判断水面最窄的位置。
但终究还是要掠过水面。飞不多远，寒雁就感到空气中的扰流，少顷，一片黑影遮住了天空，是蜻蜓。寒雁没有丝毫迟疑，即刻铆足劲儿向前冲，折线跑、回旋翻转、自由落体式俯冲、再急速爬升，无所不用其极，可距离还是不断缩短。寒雁无暇回望，只在一次翻滚时，瞥到了蜻蜓那密密麻麻的复眼，这无数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他的一切行动，终将无路可逃。
又挣扎了一段，蜻蜓已与寒雁并驾，于是伸腿来抓。寒雁心里一凉，没成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落得这么个悲剧结局，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乡孤独地老死，管什么族群的兴衰。
电光石火间，一条舌头斜刺里杀出，卷起蜻蜓的尾巴，将它拉了下去。寒雁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爬升到足够的高度，向下观望。蚊子的视力很差，他已看不真切，只见绿油油的一个庞然大物，那嘴大得能一口吞下芍药国的所有蚊。莫非是传说中的青蛙？寒雁不敢多想，一溜烟逃离了水面。
池心小岛上种满了花草，寒雁一头扎进仿佛参天森林一般的花丛，它贴地飞行，这样可以避开大多数蛛网。雄蚊的本能很快指引他找到了那朵仍未凋零的稀有芍药。
黄昏已近，夜晚的水面更加危机四伏，寒雁决定休息一夜，天明再返回。饱餐一顿花蜜后，他在花瓣间寻找合适的掩蔽，却自觉翅膀沉重，飞行困难。他吃了一惊，连忙又吸了一管花蜜，试飞了一下，发现不仅速度缓慢，由于头重脚轻，平衡都变得难以掌握。以这种方式往回飞，估计不出十米就会被吃。
寒雁没有预估到体重会对飞行有影响，一时间没了主意，不过好在还有一夜的时间可做打算。
半夜，寒雁被鹅叫声吵醒，他脑筋一转，想出一招暗度陈仓。趁着茫茫夜色掩护，他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鹅舍，选了一只最大的白鹅，落到尾巴上，身子一缩，消失在一丛羽毛里。
天亮了，大鹅们下水觅食，寒雁待到临近靠岸，轻松登陆。
3
将军见到寒雁时，着实吃了一惊，自芍药公国建立以来，能完成该试炼的不过十数蚊，其中多半还是团体试炼时的侥幸生还者，遑论能一日往返的。这样的战士可谓百年一遇，将军不敢怠慢，直接带寒雁去见国王。
王是一只本土品种，看上去弱不禁风。虽说蚊族不以武力争夺王位，可这也太没威严了，寒雁想。
王一开口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我族是蚊族历史上最有名的琥珀的后代，很高兴有你这样优秀的战士加入。”
琥珀，那个上古时期吸了恐龙血后，被树脂封印，后来因为科研和电影被广为人知的蚊子。不过是死在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没什么了不起，寒雁不屑。
但是重振族群必须借助王的力量，表面还得客气一番，于是恭敬答话：“愿为吾王排忧解难。”
王道：“说来，眼下确实遇到了难题，天气渐凉，来公园的人少了，衣服穿的也多了，雌蚊营养不够，恐怕蚊口要锐减，爱卿可有好主意么？”
寒雁心说，真是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啊，刚加入就派活儿。略一沉吟，道：“此事不难，对面社区里，有个叫幼儿园的地方，里面都是小孩，香甜可口，又不懂防御，是绝佳的食堂。不过你们应付人类的经验恐有不足，必须由我带队才行。”
“我也正有此意，不知你要几蚊的护卫队？”
“一蚊足以。”
于是，一支孕蚊小队集结起来（注：雌蚊交配后需吸血才能产卵），寒雁观测风向，择顺风日带队出发，将军压阵同行，乘风而来。
4
这是一座有些历史的幼儿园，没有安装新式的灭蚊设备，又不能使用化学制品消杀，只摆放了古老的捕虫笼，和甜水盆这类无害也无大用的装置。
寒雁谨慎地选择路线，避免有蚊被甜味诱惑误入陷阱，不过他多虑了，队伍没遇到什么危险，顺利抵达了教室。
鸣云是一只雌蚊，蚊如其名，其振翅声响彻云霄，当其它雌蚊悄无声息潜入屋内，饱餐一顿，甚至守着一家吃上几天时，鸣云往往刚越过纱窗就会引起屋里人的警惕，她觉得自己前世可能是蜜蜂。
队伍刚出发时，鸣云跟在队尾，寒雁老远就听到了响动，一度以为有蜻蜓追了上来。等到进了室内，声音愈显响亮，寒雁不得不飞到鸣云身边，专职保护。好在正值午睡时间，幼儿们都睡了，老师们忙着吃午饭，没人在意蚊子。
一个个白胖的幼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床上，秀色可餐，雌蚊们如饿虎扑食一般冲上去，大快朵颐。
寒雁和将军远远停住放哨，鸣云也在一起。
“你怎么不去吃？放心吧，现在没人注意你。”寒雁对鸣云说。
“我还没有交配过，不用吸血的。”鸣云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跟来干嘛？”
“我的声音太吵，很难生存下去，父王让我来看看你的本事，如果……要是你真有本事的话，就把我许配给你……”后面的话轻声到好像耳语一般。寒雁想吐槽，你用这个声音飞的话一点也不吵。转念一想不能对王族不敬，只好装没听见。
宴席很快结束了，雌蚊们饱餐一顿，个个撑得鲜艳欲滴，晶莹剔透，好像她们的祖先琥珀一般。有蚊吃得太饱，撑得飞不起来。将军打算让她们留下，在这边繁衍生息，于是寒雁带她们到自己的家乡安顿下来。看着水池里新生的密密麻麻的虫卵，寒雁松了口气，这些蚊将是水池族的重建希望，完成了这项使命，也算对本族有个交代。
剩余队伍飞回芍药国复命。将军对寒雁赞不绝口，捧为百年一遇的帅才，鸣云飞在寒雁身后一脸娇羞，无声地支持这个结论。
王大喜，封寒雁为“反掌观蚊（纹）”，以示其用兵如神。令统领所有孕蚊，并亲自主持他和鸣云的婚礼。
洞房之夜，寒雁吹起喇叭，和乐而舞，雄蚊纷纷加入，很快形成一片圆柱形的黑云，雌蚊聚集围观，未孕者逐渐汇入圆柱，谱写孕育生命的交响乐。
鸣云入围，声震八方，与寒雁交于圆心，忽而上下，忽而回旋，蚊舞叶翻，寒雁的尾部刺入鸣云，两蚊交织在一起，未几礼成，曲终蚊散。
这一刻起，寒雁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注：雄蚊交配后还能存活一周左右），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多多繁殖，两蚊连夜够奔幼儿园，开启蜜月之旅。
5
距离寒雁死亡还有六天。
当曙光初现时，他们已在园内等候多时了。大门没有如愿打开，园内空无一人，直到太阳西斜。
寒雁不明白原因，但他深知如果幼儿不出现，鸣云就无法吃饱产卵，而以她的身体条件，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场所了。
待到第二天，大门仍然紧闭，寒雁坐不住了，每浪费一天，就少了一次产卵机会，他得尽快找到其它能够吸血的地方。
寒雁安顿好鸣云，独自飞入楼宇之间，寻找安全可口的食物。辗转盘旋了一整天，终于圈定了几间屋子。
是夜，寒雁陪鸣云逐户穿行，访美食于卧榻，避灾祸于厅堂。
不料阻碍重重。有人支起蚊帐，让蚊望儿（而）止步；有的屋子天寒地冻，让蚊直想冬眠；更多的屋里、或床边、或人身上香气弥漫，让鸣云翻肠倒胃，毫无食欲——这些总还算人畜无害。
还有些一心置蚊于死地的，就不那么友好了。有的屋里彩带飘扬，如果不是上面粘满虫子，寒雁还以为是欢迎他；还有高科技产品，通过声光布置陷阱，让他一度以为是蚊族聚集，险些自投罗网；最离谱的，居然有一家养着守宫，冷不丁暗中窜出一条舌头，要不是他有过青蛙嘴边逃脱的经验，恐怕已成宵夜。
一夜无功而返，距离寒雁死亡还有四天。
寒雁别无他法，重复了一遍前日的行动，他已经两天没有休息，身体眼看就吃不消了。
至深夜，终于寻到一处合适的地方。一间陈列简单的地下室，只有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床上躺一婴儿，睡梦正酣。
寒雁已到极限，简单巡视一圈，没发现危险，于是悬浮于床侧，示意鸣云开饭。吸不多时，忽觉一阵疾风，寒雁大叫不妙，但见一只大手挥来，好在力道很小，鸣云得以逃脱，她摇摇晃晃腾空，身体本就增重，又挨了一掌，几乎难以飞行。寒雁迅速支援，迎手飞去。
对方发现了多了一只蚊，一时搞混了目标，转而攻向寒雁，挥舞几掌不能击中。寒雁瞥了一眼鸣云，她速度缓慢，仍未脱离危险，旋即鼓噪再进，直冲对方面门，以掩盖鸣云声音。
进入敌人视野范围，危险大增，有两下击掌扫中了寒雁尾部，虽无痛感，但平衡受到影响，飞行轨迹开始与预想有点偏差。寒雁自知不敌，且战且退，往鸣云的背向寻找掩蔽。
看看已近墙角，寒雁奋力躲过最后的合掌一击，接下来只须顺势溜进床下，就安全了。然而，一只手突然反转挥向墙壁，寒雁只觉得铺天盖地的风压袭来，而身旁平整的墙壁预示着他将被拍成肉酱。
临终前，他回头凝望，鸣云已然飞到窗帘附近，希望她能找到一个温度合适的水池，让宝宝们平安出生。
啪，一声脆响，寒雁的生命结束了。
尾声
“臭蚊子，看你往哪儿跑。”对方咒骂着，反手一掌后，抬手观瞧，只见掌心里死蚊一只——“反掌观蚊”，死得其所。
一个保护孩子的爸爸击杀了另一个保护孩子的爸爸，在人蚊交战的时间长河里，这件事微不足道，甚至整个历史中都没有值得铭记的事，但两者的战争永远不会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