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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甲出门,衣袋里塞了三元钞票,只够买一张到嵊县的车票。在嵊县下车,走进一家饭店,一人占了一桌,点了七八个菜,大鱼大肉,尽拣好的,又叫了两瓶啤酒,独自慢悠悠地吃,一边浏览酒店四周的风光。差不多酒足饭饱了,看见门口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立刻起身迎了上去:“哦嗬,老朋友,多年不见,今天这么巧,碰到了!快坐快坐,你我兄弟俩好好喝几杯!”一把将那男子按到座位上,又扫一眼桌上的剩菜,叫一声服务员,“添几个菜”。接着便拉起了家常:“老兄,你这几年都在忙啥西?发财了吧?”拍拍自己身上的西装:“你看我,一年到头东奔西跑,劳劳碌碌,这身皮肉老得有多快,老朋友都看不出来了吧?想想真是何苦,就算钞票装满麻袋,用不到自己身上,还能带到棺材里去……”一副谦虚诚恳表情,说得那男人云山雾罩、一惊一乍,脑子里还在死劲回忆何年何日结识过这位阔佬。只见他随手摸出一包中华牌过滤嘴香烟,一捏,叫声“啊呀,剩个空壳了!”立马站起身,说,“我去对面店里拿包烟。”走出门,一溜烟去了。那个男子兀自在傻等,左思右想终究也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位朋友。久等不来,久等不来,猛然惊醒,知道上当,起身欲走,被服务员拉住,要他结账,再如何解释也是百口莫辩,这桌饭钱最终没法“赖”掉,平白无故做了一回“苦主”。
善甲“生意做得兴,雨伞剩把柄。”钱财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人说他办事全靠钞票铺路,赚一千,总有五百落路上。他是跑单帮的,行踪诡秘。但派出所隔三差五找上门来,足以证明他所做的都是偏门生意,时时行走在法律边缘。不过,看守所门口一脚进、一脚出,每一次都有惊无险,使得人们又不得不刮目相看,甚至猜测他可能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说穿了,善甲就是个“赌倒天判”的狠角色。他敢于拿自己身上所有的、没有的一切下注,甚至这条命。他那些玩法纯属下三滥,十里三谎,对面乱讲,上不了正场。被他宰割的,多数是穷人,因为那时大家是穷人,他也是穷人。所谓“穷人欺穷人,叫化子欺难民”,正是大国小民千年不变的根性。
不过,以上所说的都是善甲发迹以前的往事。在进入本文之际,善甲已小有身家,富甲一方(按:这个“一方”,大致相当于一个乡或若干个村),外在形象和心理状态也都有所改观。
善甲,时年四十八。身材魁梧,鹰鼻鹞眼,看人的目光十分毒辣。
善甲胆大。某年惊蛰过后,老婆突然发现屋梁上盘着一条擀面杖粗的乌鞘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指着梁上哇哇乱叫却说不出一个字。他不慌不忙,搬过梯子爬上去,那蛇张开大口吐着信子,他觑准了一把掐住蛇的七寸,扯到地上,一脚踩住蛇尾,直接用菜刀把蛇肚子对剖了。洗净,切段,合着蘑菇,烧出一锅蛇肉羹,招呼左邻右舍一块吃。别人不敢下箸,说是打死家蛇不吉利,他蛇肉过酒自酌自饮,侃侃而谈:“我肖鼠,黄鼠狼的鼠。黄鼠狼是谁?黄大仙啊!黄仙正是蛇的克星!你们知道吗,汉高祖刘邦也肖鼠,所以他斩白蛇起义;今天这条乌鞘蛇进了我家,入了我肚,看来我也有汉高祖的福气!”
闲来无事,善甲喜欢翻看《易经》卜卦,推断自己在生意场上的吉凶得失。那本卦书至少传了三五代了,纸页焦黄,因常年搁在碗厨上更被灶烟熏得墨墨黑,但经他一番擦拭、装祯,俨然一本新书,于是置于枕畔,朝夕与共,以祈财运当头,心想事成。无奈六十四卦翻来捣去,始终不见吉星高照,那天一翻翻到“既济卦”,卦辞曰:亨,小利贞;初吉终乱。不由心生疑惑:这命中到底有没有大富大贵?
有村中老人评价:他这个人,要不是龙,就是条虫。
他自己的心思也在“龙虫”之辨中游移不定。倒是从此记取了那句卦辞,人生点到为止,如果求之不得,就不必刻意为难自己。
他向来不屑于与村人为伍,现在放下身段,偶有闲暇,也愿意与一群小后生接谈,传授生意经和处世之道。
夏日夜晚,在村中心老祠堂门口纳凉,一群人便围着善甲,听他讲古。就像通常说书人那样先在桌上敲一下“惊堂木”,他趁大家不在意时猛然朝大腿上一拍,尔后亮出掌心一片血污,说:“你看你看,这蚊子,专做无本钱生意,比人还贪!好,让你贪,让你贪,人为财死,汝为血亡,死了变身一摊血,究竟是你吃了血,还是血吃了你?”几句莫测高深的话,瞬间拨动了听众的心弦。
聊起早年政府禁止农民经商,善甲仍耿耿于怀,称: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虽忝居末位,但怎么说“商”也是有地位的,少它不得。你想,离了商,农民种的稻米,如何变为身上的衣服,如何变成油盐酱醋?
人群中无论老少,听得一愣一愣。嘿,你还别说,这样的问题,世世代代的老农民,真还没人去仔细琢磨过。老农民的口头禅是“吃遍五味还是盐,走遍四海还是田。”虽说农民手里的锄头柄,比不过商人拨拉的算盘珠,但农是农,商是商,隔行如隔山,没人异想天开,轻易改变自己的身份。
善甲很为自己的经商世家而得意,津津乐道前辈精明的商业头脑:他的祖父、父亲两代从前专做棕绷床生意,在上海、南京、苏州等大城市和本地之间来回穿梭,本地家家种有棕榈树,盛产棕丝,他家几乎垄断了平头潭集市棕绷床的成品和原料供给。有一年,他父亲到上海去了一趟,回来说,“上海棕绷跌价”,就把集市上棕丝的价格统统压烂了……
有人忍不住提出质疑:这不是奸商压价吗?他便黑下脸教训人家:这是竞争,竞争就是赚取信息差。什么叫“信息差”,你懂吗?
为了印证“信息差”,他便以自己的方式,给乡亲们上了一课。
秋收后,他到外面兜了一圈,回来说有个业务单子,叫上本村二十来人到山东打“海带绳”(海边拴养海带所用),说是一个月时间,每人可到手上千元。他向来做的都是独来独往的倒买倒卖,从来不搞实业的,这回像是做善事,响应政府号召,“先富带后富”呐。
一班人又乘火车,又乘汽车,一路颠簸,赶到山东海边。安顿众人住下后,他就去与那个渔村的村长接头。去了半日,领着那村长一同走来,那村长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虎背熊腰,一脸横肉,脖子上挂着一根麻绳粗的黄金项练。善甲当着村长和众人面,把事情说开:
“情况有变。村长说了,现在推广尼龙绳,成本低,不用棕丝了。要做,价格砍一半。这笔业务有点难,大家商量一下,做,还是不做?”
人群中起了喧哗,有人表示不满:“讲好的价格,怎么单方面说变就变?”
那村长鼻孔哼了一声,嗡声嗡气地说:“我是看老曹面子,既然答应过,还是让你们做。你们想做就做,不做拉倒!”
众人面面相觑,唉声叹气:还能怎样,来都来了,总得赚点盘缠回去。
硬着头皮做完了这单业务,每人拿到原先设想的一半淘成,扣除来回车费,所剩无几,等于白跑了一趟。
回到家,有心计者私下揣摩,这事有猫腻:谁晓得他和那村长背后有没有交易?恐怕另一半淘成都被他私吞了!
大年三十,一群人拥到善甲家里不肯走,讨要工钱。善甲爱理不理,反问:什么工钱?
众人说:你只给了一半!
善甲眼光锥子似的盯住那个为首的小个子:你的意思,是另一半被我吞了?
小个子转向众人:大家说啊!
善甲咄咄逼人:我就问你,你说,是不是我私吞了大家的血汗钱?是不是?你说!
小个子打软腿了,吞吞吐吐:我、我没说……
真是“落水要性命,上岸讨包袱”,还敢狮子大开口!这笔生意我是亏到家了,向庞村赊的1000元棕丝还没还款,不叫你们跟着赔付,算我客气!善甲劈头盖脑将众人教训一顿,振振有词:说好的,合伙分账。做生意要愿赌服输,赚得起,赔得起。这笔生意,错就错在“信息差”,慢了一步,山东人把原料改了,之前谁也预料不到。老实说,我们不过是吃点小亏,冤大头在后面!我断定,本乡二三十家海带绳厂家,统统要倒闭!你们信不信?
果然被他言中,随后,海带绳这一曾经造福乡邦十多年的产品,迅速在本地销声匿迹。从此,棕丝除了穿棕绷,别无它用。穿蓑衣?除非农耕遗产博物馆找你要个样品。
被他一通抢白,众人哑口无言,只好自认倒霉。还有,他们最终没能分清打工人与合伙人的区别,只是朦朦胧胧记得,最初善甲像是提过一句,但并没把话挑透。听他这一讲,即便打官司也赢不了。罢罢罢,今年过个苦素年,女客儿囡买新衣新鞋全免了!
村里的老支书听闻此事,也猜疑善甲背后有诈,心有不平:你在外面怎样翻江捣海不关我事,可是对乡里乡亲如此不仁不义,狗吃狗骨头,我看不过去。就走来说道说道:你就算是施舍讨饭人,也该给穷乡亲一点接济。
善甲给老支书面子,让坐,倒茶,却断然否定:不可坏了商业规矩!靠施舍,改变不了穷人命运。
老支书有点尴尬,善甲便给他讲了个民间故事:
某财主梦见一群盗贼往坟坑里藏金银,醒来想想很是纳闷。睡不着,走出门外,看见一长工正呆呆地站在廊檐下,一问,长工说自己做了个梦,所见情形竟然与财主梦见的完全吻合。财主于是带着长工去找那个坟坑,果然给找到了,里面堆满了金银财宝,挑了整整两担才挑完。财主叮嘱长工:“不要声张,明日你我对半分。”当下各自睡去。次日,长工一觉睡到黄昏,醒来对财主东家说:“昨夜我做了个梦,梦里与您一同去挑金银财宝,挑了两担,你说稀奇不稀奇?”财主一听,断定此人没有该财的福份,即使给他财宝也守不住。于是一声不吭,将错就错,把这笔横财吞没了。可见,穷人想得宝,一世苦到老!
完了,他还告诫老支书:宁可为有用人拎草鞋,不可给无用人当师爷。
老支书竟无言以对。毕竟,谁也没有证据。“牛皮写纸,不如人条直”,善甲说合同纸在山东人那里,你们可以去查。谁肯为这点小事去跑一趟山东?车费谁出?山东那村长会告诉你实情吗?老支书退却了,不敢再揽这份责任。
怎么说呢,农村的事,吃面的人有,磨麦的人无,平时跟着叫叫喉咙山响,真要出头露面,个个都是缩头乌龟。也许善甲背后真的做了手脚,但看他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的样子,似乎又不存在道义上的亏欠。
老支书在分田到户后卸任,跟不上形势了。但他为人正直,热心公益,近来在一班老婆婆簇拥下,向全村募资,准备重建村口老樟树下的“百祥庙”。他找到善甲说:你是老板了,也该为村里建设出点力。百祥庙有几百年历史,重建是好事,你捐三两万吧。
老书记带头修老爷殿?不怕上头找你麻烦?再说,我记得,当年老庙老菩萨不正是你带头敲掉的吗?
老支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咽了口水,说:此一时,彼一时,我早已想通了,从今以后当个修行人,多做好事多积德。
嗯嗯嗯,好,好!不是在您老面前说㳟维话,我一向敬佩您的为人。这件事,我记下了,到时候一定会有表示。
善甲送走老支书,不免大为感慨。人说他在外面能把水鬼哄上岸,把庙里的老爷说站起来,但对比老支书的思想转变,他觉得自己那点功夫简直就是小儿科,太肤浅,远未修炼到家。老支书能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内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心理煎熬,若非自身驱使,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休想将其说动半分!
几天后,老支书带着一个满头白发满嘴白胡须的邋遢老倌,登门造访。
老支书介绍:这老倌姓陈,是“梅花协会”的负责人。据说他正在探宝,需要吸引投资客,不知你有没有兴趣。他说只要找到藏宝的山洞,那就是几亿几十亿的财富,百祥庙重建的几十万费用,全由他包了。
善甲打量一眼那老倌,瘦骨嶙峋,满口黄牙,身穿一件有四个口袋(通常为那个年代脱产干部或教书老师的服装标志)的蓝卡其旧上衣。暗想:老支书怕是也想钱想疯了,这种背时老倌,非痴即颠,他的话也能信?
老支书则提示那老倌:具体情况,你自己说。
那老倌干咳一声,提提嗓子:哦,我从前是做医师的,我家五代老中医,我爸还给国军上将看过病……
“别扯远了。”老支书提醒。
“哦哦,是这样,当年我爸跟老蒋去了台湾,死在台湾,死前捎信过来,说是他们部队撤走前,在西乡十里铁甲龙山洞里埋下无数金银珠宝——嗯,是无数、无数,说不清有多少,反正多得不得了——让我带领可靠的人去寻找,找到了,子孙后代享用不尽。可是十里铁甲龙方圆几十公里,里面的大洞小洞起码几百个,就是找到洞口,开挖的工程量又要多少!所以么,我就发动群众参加,找到宝藏,见者有份……”
善甲越听越觉得不着调,问:你是不是有毛病?
老倌长叹一声: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村里那些人也一样,让他们带上镢头帮助挖几畚箕土,都不肯去。我再怎么动员,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所以我又改变了主意,决定成立一个项目,吸引有知识有能力的人来投资开采,为此专门组织了“梅花协会”,吸收的资金全都打到协会账上,作为各人的股份,将来按股分红……
这主意很好啊,照着去做,宝藏可以立马搬到家里。找我干啥?善甲不想浪费时间了。
老倌说得唇干舌燥,胡须上沾满唾沫星子,善甲也不给口水喝,只当他是演猢狲戏的。
只见老倌又摸摸索索解开上衣钮扣,从内衣夹层里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搁到桌上,指头沾着口水,慢慢解开线结,里三层,外三层,外面是报纸,里面是红布,一边解,一边嘟囔:我证明给你看,证明给你看。
善甲不由得心生诧异:什么东西?神神捣捣的……
发现老倌居然从最后一层红布心子里翻出一本干干净净的银行折子!
“你看,你看,上面的数字。”
“180万?不,不,是1800万!”善甲两颗眼珠都差点掉了下来!“你哪来这许多存款?”
“这就是我多年辛苦的结果啊!投资款,投资款,筹了1800万了,等筹到2000万就动工!”老倌说出实情:“我是听老书记介绍,想等你这个老板再投200万。1800万再加200万,就大功告成了!”
老倌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和得意!
“你是怎么筹集的?”
“少则几百一千,多则一万两万,挨家挨户讨饭一样,积少成多,积土成山,磨破了我多少双布鞋,花费了我多少心血啊!”老倌长嘘一口气,随即又十分严肃地表示:“这是大家的投资款,交我保管,我是公私分明,一分一厘不去触碰的!”
“照你说来,真有宝藏?”
“真有。我爸临终转告,不会假的。只是,我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够找到……”
善甲一拍大腿,叫声:“这就对了!你那所谓宝藏,纯属天方夜谈!就算真有,找到了也要上交国家,法律规定的,哪里可以由你私分?投资款、投资款,就应该用于正规的投资!”
“你是说……”老倌迷糊了。
还有,我要告诉你,你这种做法,按法律,弄不好会给你套上个‘诈骗’的帽子,要吃官司的!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路,你就老老实实逐笔逐笔退还各家各户,只要大家接受,此事只当风吹过。另一条路,就是找靠得住的人,真正做几笔投资,赚了钱,让大家有回报,皆大欢喜,有责任大家承担。不过,靠得住的老板不好找。
老支书插话:善甲,你有没有投资门路?
我?我当然有路。打我手里过的钱何止几千万、几个亿,这点小钱我看不上眼。再说真要我替他投资,还得签订合同,分清责任义务,确定分成比例。市场的规矩老官人弄不清楚,手续也挺麻烦的。算了算了。
老支书转头与那老倌商议:善甲说得看似也有道理。你这把年纪了,手头捂着大笔资金不安全。动又动不得,钱长期捂着,也会捂死的。
老倌脸上顿时现出焦虑、疑惑,匆匆忙忙把存折包了回去,起身告辞,说:“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善甲笑盈盈说:慢走,回去想想明白。其实你手里捂的是个烫手山芋!有难处,再找我。
可惜,善甲没有等到那老倌回头找他。三天后,县公安局传出消息:新近侦破了一个“诈骗”案,案子有点离奇,一个年过七十的老翁,以“探宝”为名,居然骗了1800万。
善甲碰到老支书,戏说几句,一笑了之。百祥庙没有得到捐款,善甲也没抓到投资机会,好在毫发无伤,不足挂齿。
事后善甲分析那老倌,看样子的确不是存心诈人的骗子。老倌自己根本不会用钱,也舍不得用钱,他要那么多钱干啥?他还当真想替众人牢牢守住这笔“投资款”呢。可是,打出“探宝”的幌子,还是“国军”留下的宝藏,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坐实他的诈骗罪,判刑坐牢不冤。但这老倌精鬼迷心窍居然骗到他善甲头上,让人哭笑不得,简直就是对他智商的侮辱!“关公门前舞大刀,孔子门前叫子曰”,也不看看对象是谁……不过,扪心自问,说是“侮辱”倒也未必,自己不是也的确动了念头,想把老倌精的“投资款”哄上手吗?要不是公安局把事搅黄了,说不定这块肥肉就落入口中了。
不知从何时起,这块土地上骗子多如蝗虫,好像古往今来的骗子都从地狱里放出来了。人骗人,鬼骗鬼,上骗下,下骗上,聪明人骗傻瓜,傻瓜也骗聪明人。乡谚“老实人有三次贼可做”,那个老倌精说话都说不十全,竟能骗到1800万,比他善甲做生意来钱还快!可见这世界之魔幻,骗子多,傻子更多!
令善甲意外的是,经过两年整,在老支书主持下,百祥庙修复工程居然大获成功!庙里一众泥塑金身,从观音菩萨到关公到胡公到朱叶两相到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挨挨挤挤坐齐一堂。殿前一座灯山排开十八根灯柱,插满大大小小的红蜡烛,从早到晚灯火辉煌,蜡烛油滋拉滋拉滴落,凝固后又装满箩筐。最让善甲好奇的是香案旁边那个“功德箱”,那肚子里每天吃进去的大概不会少于小几千!
一群善男信女跟着一个青皮和尚在绕圈圈,老支书则端坐在门边一张书桌旁等人写疏。
善甲恍然大悟:世上还有什么比造庙塑老爷更划算的生意?怪不得老话说“和尚无生计,拆倒大殿重新起”。传说那和尚袖口里面藏着切细的牛肉干,诳骗信众说自己可以三日不食、七日不食、一个月不进水米;看到田里一头水牯牛,便一头抱住嚎啕大哭,说这牛前世是他的“亲爹”,现在要接回去供养,牛主人还真被感动了,便把牛捐了……自己当初还笑话老支书,不曾想这里面大有学问!暗中寻思,到老了,找个地方竖支旗杆做个庵主或庙祝,倒是安享晚年的好去处。但又情不自禁对自己发出了哂笑:当真让他去赚这个钱,良心上还真有点过不去。人家好歹抱持着一种信仰(哪怕是“迷信”),你善甲六亲不认,五毒不侵,不是这道上的人。
本待找老支书细细讨教一番,一想自己还没兑现捐款的“表示”,只得暂时搁下。
善甲反省自己:生意门道千千万,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他的手法落后了,太单一,档次太低。老是在穷人身上打主意,“鹭鸶腿上劈肉”,发不了大财。
于是乎,他找上了政府。
说来纯属偶然。某日,老支书捎来口信,说老乡长有事找他,他屁颠屁颠赶去,老乡长问能不能帮助乡里搞点计划外化肥,最近县里要求重视粮食生产。恰好他在京城的一位朋友有个当司长的哥哥,管的正是这一块,他去一说,那司长当即给县里批了10吨尿素,还是日本进口的。这一下为本县晚稻丰收做了大贡献,也让他出了大风头。据说此事得到了县领导的高度肯定。所以,当公安局因为有人举报他早年曾经冒充军官诈骗,准备对他实施拘留,老乡长便亲自出面担保,并到县上说情,县长表态,同意他戴罪立功,继续为本县购买计划外化肥。
善甲没从10吨化肥中分利,却得到县政府2千元奖励。此事意义非比寻常,是他今生得到的最大荣誉。这让他很受鼓舞,一时间脑洞大开,想入非非。
他终于看透了大势:在中国赚钱,还得找政府!从古到今,无论徽商、晋商,但凡做大生意的,无不走官商联手的路子。政府手里掌握了最多的资源,矿山,土地,单子,票子,只须毛毛雨洒几滴到你身上,你就发了!这条路一旦走通,何须再去玩那些小混混的骗术,又何苦再像以前那样为一些蝇头小利与商业伙计闹掰,又或者得罪穷乡亲,抓破脸皮都是血?
他激动得一夜睡不着觉,次日一早搭车进城,直接找到县长,表决心、提建议:要干就干票大的!时下,京城里风行炒批文,只要拿到部里的批文,莫说化肥,钢材、水泥、农药、汽车、摩托车种种紧俏物资,要什么有什么。县财政不是缺钱么,只要做成一笔生意,赚它五千万、一个亿,小菜一碟!
县长坐在办公桌旁,耐心听他讲完,却不为所动,说:我们山区小县,长期顶着缺粮县的帽子,农村政策放开后,吃饭问题解决了,乡镇工业起来了,但粮食生产近年又出现滑坡,现在上级要求把饭碗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别的不用你考虑,你有办法多搞点计划外化肥,我就给你记上一功,事成之后,可以给你一定的提成。
哦,化肥,区区小事,区区小事,我部里的朋友一句话就能搞定。不过……
“不过”什么?有困难?
也没啥困难。只是生意要做大,县里得多准备些资金,事先还需要提供一点活动经费……
县里虽然财政紧缺,购买化肥的钱还是挤得出来的。至于活动经费,可以由县“协作办”出面筹措,用于正常开支,实报实销。
善甲不得不亮出底牌:我以为要做大生意,必须是公私兼顾,两全齐美。我这人向来最重的就是“义气”二字,我看县长你这个官当得也够苦的,还不如我一个平头百姓。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纸袋,搁在县长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
小意思。他伸出五个指头。若县长促成几桩大生意,我们按五五分成。
县长不置可否,伸手举起电话筒,拨通县协作办主任:你过来一下。
协作办主任说到就到,县长当面交待:善甲先生有门路,愿意配合协作办,帮助县里购买一批计划外化肥。为了表示诚意,还交了5000元保证金。喏,这笔钱由你暂时保管。事成后,按规定给他提取适当比例的分成。怎么样?善甲先生,有什么具体问题,你可以和X主任继续商讨。
善甲略感扫兴,又不便表露,只得唯唯称是:好的好的,我一定竭诚效力。X主任,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之后,善甲带着X主任在京城里转悠了一圈,住宾馆,乘小车,请吃饭,接宾客,花了毛2万元,结果却一事无成。那位司长当着他两人的面,不客气地说:因为你们是山区贫困县,对你们已经很照顾啦。我这里是要全国统筹平衡的啊!
回到宾馆,X主任问:怎么办?
善甲说:人家不能总是无偿劳动吧。
给钱?给多少?
善甲伸出一只手,晃了晃。
5万?
我这是往少里说。
拉倒吧!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
X主任急了眼,说: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乱来,我不可以。我是靠工资吃饭的,“赚屎臭铜钱,背杀头责任”,这种事我不做的!算了,打道回府吧。这次白跑一趟,就算交学费。公家损失点,你也损失点。你那5000元,就由协作办处置了。
X主任回头向县长汇报:此人是个“空心大萝卜”,没有真本事,也没有实在的背景。他的生意经,多半是“黄瓜敲锣——一记头”,没有连贯性的。
善甲从来习惯于算计别人,这回却被政府部门算计了,自掏腰包5000元,丢进水里,连回音都没一个。想想实在心有不甘。难道是自己判断失误?
再向县衙里的熟人打听,才知道某县长纯粹是个土包子,为官两袖清风,滴酒不沾,递烟不接,真的是一尘不染。不久,听说某县长调任了,临走,悄悄打起被包,买了张长途车票,只身回去老家,连机关里准备的一顿送别饭都不吃。跟这种人谈生意,不如到庙里烧香拜老爷。
善甲总结:不是自己判断失误,只是所遇非人。或者时候未到,自己的认识过于超前了。世间事,早了不行,晚了不行,差半步都不行。就像开车的,差半步就翻到沟里去了。是他没有赶上趟,等到风向转变时,他已老了。
当他老了的时候,却又看到惊悚的一幕——无数官场中人纷纷倒台,而每个倒下的官员背后,都有一个或几个垫背的老板。这些老板因攀附权力而崛起,亦因失去靠山而坠落。如此看来,凭藉官商勾结发财也不安全,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由穷入奢易,由奢入穷难,转个圈,回到原点,吃“老来苦”,犯不着。
若干年后,X主任落马,发生在临退休之际,没能逃过59岁魔咒。善甲听了笑笑,没多嘴,也没在意。
善甲终究没能搭上时代的顺风车,只能小打小闹,搂搂挖挖,钱是赚到了一些,人生的招牌始终没能树立。
善甲又给自己打了一卦。嘿,奇了!居然还是那两句话:“亨,小利贞;初吉终乱。”他彻底死心!
夜间,善甲散步,走到村口老樟树下,见庙里念经的老婆婆们已经散去,四周颇为宁静,便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树幹上那些斑驳的洞穴。
头上掉下一颗湿溚溚粘乎乎的东西,是鸟屎?松鼠屎?一抹,手心都是臭味。蓦然听得树上发出一声怪笑,抬头看时,那树穴里端坐的正是传说中的黄仙,撚着几茎稀疏的髭须,满脸得意地朝着他笑。
你是盯上了庙里的香火钱吧?
哪里哪里。你太小看我了!我善甲是那种人么?他急忙分辨。
你看那庙!
他掉过头,但见庙里灯火瓓珊,金身黯淡。
闭眼——睁眼——闭眼——睁眼……
他遵照黄仙的指令,两眼忽开忽合,但见那小庙时有时无、时隐时现,最后,在睁大双眼时,竟然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见!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让它有就有,我让它没就没。黄仙吹了口气,那庙宇瞬间又恢复如常。
善甲正在纳闷。黄仙跳下地,打个滚,站起身,背着双手,说:跟我来。便在前面引路,挺腹而行。走过庙后的石拱桥,来到水边山脚,黄仙朝着空中一拍手,眼前浮现一座飞檐翘角琉璃瓦的宫殿,有碧树,亭阁,曲径,喷泉,气象万千!一个童子带他进入庭内,有四五仙姑托着玉盘,盘中盛着金、银、珠、宝、厚叠叠的人民币,一盘盘放在桌上,请他过目,查收,看得他眼花缭乱!
黄仙说:都是你的,拿去吧!
他正要伸出手,那些宝贝却跑得无影无踪;刚才缩回手,又满桌满堂呈现于前。伸手,消失;缩手,呈现;伸手、缩手,呈现、消失,最终似大风刮过,无影无踪,连同那宫殿……
早晨,善甲睡醒,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老樟树下,头上的鸟屎未干!
说来,善甲这辈子还是幸运的,让他吃到了农村改革的“头口水”。
早年生产队时节,严禁劳力外流,尽管他神出鬼没,钻天打洞,也没见他赚来多少银子。生产队凭工分吃饭,他交不上“投资款”就没工分,没工分就没口粮,俩夫妻加三女一男,吃口重,有一年过年揭不开锅,还向邻村一户穷亲戚借了二十斤米。这段往事让他一度在人前不免英雄气短。
更让他沮丧的是:有一次他从外地归来,走过田头,老支书存心“教育教育”他,故意将一把脱了柄的锄头丢在他面前,叫他安装,他道声,“这有何难?”用脚挑起锄柄,穿过铁锄环,嵌入木垫片,却忘了中间那块小小的木塞——俗称“锄头精”,这可是关键部件,被老支书藏过了——摆来弄去就是装不上,嘴里念叨着,“咦,不对啊,好像少了点什么?”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他一边回怼:“笑,笑什么!你们懂不懂?锄头又叫‘曲项兵’,聊斋里说的,是用来对付狐狸精的兵器……”一边拍去掌上的泥土,向老支书抱怨:“我这双手,是摸锄头柄的手吗?嗨嗨嗨,这一摸,把我的财气都摸光啦!”
人的命运,皆有定数。善甲早年落泊,为人所轻;中间迎来一段高光时刻,顺风顺水,“籽麻开花节节高”;晚近世事如白云苍狗,生意难做,做啥亏啥,所幸他已收手,保住了胜利果实。人,穷不怕,贱不怕,就怕生不逢时,生在历史废弃的瓦砾堆。
作为农民,善甲一年到头不摸锄头柄,不务正业,名声总归难听。好在他有个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女客,替他揽下了家中一应事务,包括养鸡养猪,自留地里种植瓜薯菜蔬。女客侍奉老公如相公,端汤倒水递筷,无微不至。而善甲却看不起没文化的女客,从来没有对女客说过一句好话。倒是偶尔还提起新婚之初的一件糗事:那时还年轻,对那种事还有兴致,夜里躺上床,善甲有意制造点浪漫气氛,翻出一本老旧的《三言两拍》,在枕边读给女客听。读着读着,却听见女客已经发出呼噜呼噜的打鼾声,气得他一脚把女客蹿到了地上……
不过,这也是善甲难得的优点,不花。尽管他脚头山阔,四海为家,倒没听说他在外面有什么风流逸事。他其实有的是机会,那么多城市宾馆的女服务员都拿他当大老板,他每次去时也会带些丝巾、尼龙祙之类,随手递给服务员,女服务员们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但也仅此而已。这或许与他赌性重有关,据说通常喜欢跑赌场的人,不太中意去“花娘场”。
善甲偶尔与人谈及自己生平,也会吐露真言:我这辈子做的坏事,桩桩件件数不清,加起来,将祖宗八代积的德全还完了。做人做到这份上,也该知足。人生一世,二十年做人,二十年做牛,二十年做乌狲,二十年做只望门狗。现在该修身养性了。但说起自己的儿子,气又不打一处来:老话讲“出败子、出败子”,我家真是出败子了!论本事,他哪一样及得我来?是口才比我好呢,还是风度派头比我像样?一个正月,偷偷摸摸给我花掉了三千多元钞票,花钞票手段比老子还狠!在他床头一翻,一筒筒过滤嘴香烟卟碌碌滚满一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时过境迁,当他看到大学生也找不到工作,在城市里呆不住,只好窝在乡下老家,本村就有三五个。于是,心态又得以平衡。顿生一念:开个培训班,专对这些大学生,讲讲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帮他们了解世间百态,学些谋生敛财的诀窍,倒不失为一桩你好我好的生意,说不定还能趁机赚它三瓜两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