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光漫漶,鸟鸣似碎玉坠入青瓷盘。柳丝蘸着晨露写瘦金体,新韭在畦陇间舒展腰肢——又到了与春色相濡以沫的时节。
江南古谚说:“三日不食青,喉间窜火星。”青蔬是春神的信笺,《本草纲目》里记载其能“涤胸中块垒,润脏腑荒原”。但农人更知晓,当草色遥看近却无时,那些从冻土里挣出的嫩芽,是大地最珍贵的馈赠。
记得儿时惊蛰前后,竹篮里的铁铲总与晨星相撞。田埂上衰草还做着残冬的旧梦,我们的布鞋却已踩醒泥土的酣眠。枯黄绒毯下,荠菜的锯齿叶正悄然描摹春的纹样。蹲下身,能听见草根吮吸地气的簌簌声,铁铲切入冻土时的脆响,是早春特有的韵律。
山野的苏醒总是暗藏玄机。昨日还是萧瑟的坡地,今晨忽有绿雾缭绕——原是野芹举着翡翠戟破土而出。溪畔老柳垂下的金线,织就半透明的纱帐,黄莺在其间翻飞,翅尖扫落一串泠泠的晨光。
最妙是石缝里钻出的野韭,紫茎托着银霜,仿佛大地未拭的泪痕。母亲总在此时挎着藤篮出没林间。晨雾沾湿的鬓发,沾着松针与草籽。她能从枯叶堆里辨出鸡滕淡紫的嫩芽,能在荆棘丛中采撷芽米蕻翡翠般的茎节。
当炊烟升起时,灶屋里便漾开奇异的清香:金黄的蛋液与碧绿的野韭在陶碗中缠绵,铁锅滋滋吟唱着古老的谣曲。滚烫的煎饼总烫红指尖,而母亲的笑语裹着香气:“食青呢,就是要把春天含在舌尖。”那些山肴野蔌的滋味,是镌刻在味蕾上的乡愁。
记得某次爬山采蕨归来,暮色已浸透葛衣。灶台上,母亲正将鱼腥草与香椿芽拌作春盘。粗瓷碗里,翡翠色的蕨苗蜷如婴孩,琥珀色的麻油在褶皱间流淌。苦辛与甘冽在齿间交响,恍惚尝到了山岚的清冷与地火的温热。如今蜗居钢筋丛林,推窗唯见霓虹啃食夜空。超市货架上的“有机蔬菜”裹着保鲜膜,整齐得令人心悸。
偶尔在阳台种几株薄荷,看它们怯生生地绿着,总想起母亲藤篮里那些沾着泥星的野菜——那才是春天该有的模样,带着三分野性,七分天真。案头文竹又抽新芽,让我想起胭脂河畔的野芹,在春汛里舒展的模样。
或许真正的春味,不在时令菜单的精巧摆盘,而在某个恍惚的瞬间,忽然尝到记忆里那抹青翠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