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昼渐长,此地的气温亦日日走高;午后的阳光下,广场滑旱冰的孩子有的竟只着短袖T恤。昨天,楼下的迎春花市开张了,原以为会是一片姹紫嫣红的海洋……一逛,颇感失望,各种食品霸占大半条街,或许应该称作“年货市场”,更为贴切吧!农历新年前,行花市,买花买盆栽,是岭南人的传统。于我,则是暌违二十余载后的再次,可惜,物非人非事事休。时光改变了一切,也模糊了记忆里的那年那景……只因太久远。
迄今为止,我完整读过的词集,只有李清照的《漱玉词》。其中,尤为偏爱北宋灭亡,女词人南渡后,创作于人生中晚期的词作。赏词即赏心,身为女性的我,人到中年的我,半生漂泊的我,时常于其格调凄凉的晚境词中,生发出浓浓的感同身受。相反,李清照早年那些娇嗔优雅,“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闺情词,读来似乎有点隔,毕竟少女时代已离我太遥远。那些曾经的美好,只剩下隐隐绰绰,无论多么努力地穿越,亦徒劳。清晰的,唯有当下,今年的花市,今天的心情。
尽管如此,待字闺中的李清照,她的四阕《浣溪沙》词,细读之下,仍令我心动,并回望起青葱岁月: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浣溪沙•春景》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浣溪沙》
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 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遗犀还解辟寒无。——《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浣溪沙》
男性词人亦写闺情词,他们或试着揣摩少女的心思,描绘一段伤春悲秋的情事;或借着少女的愁思,抒写自己怀才不遇的遭际。因此,有不少闺情词是有托寓的,如同《楚辞》中“美人”、“香草”的象征意义。然而,李清照本就是女儿身,那么她的闺情词就是实打实的女子所思所想所为,甚至即自己的真实故事。如此能不动人吗?
襁褓丧母的李清照,在十五六岁时离开山东老家,来到汴京与父亲李格非一起生活;十八岁时与太学生赵明诚结为伉俪。而这四阕《浣溪沙》便是诞生于汴京,未出嫁前的两三年间。闺中多寂寞,何况原是外乡人,更何况她又失了生母,花季少女的心里话、悄悄话,与谁诉说?伤春、怀春、闲愁、闲情,种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少女情怀,成了此四阕词共有的主旋律。
另一个共同点,就是词所呈现的,那种雍容典雅的富贵态。李清照曾在《词论》中批评秦观词:“譬如贫家美女,非不妍丽,而终乏富贵态。”这真是难为煞秦七,未曾经历过大富大贵,你让他如何描摹?正如高鹗续写《红楼梦》,失了前八十回的气象华贵。追求功名的平凡举子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他俩的见识能一致吗?而李清照的父亲与翁舅在朝中官职皆不低,亲属中亦不乏高官显贵,比如外祖父王珪在神宗朝官至宰相,想来她是见惯各种御赐珠宝珍玩的。因此,“瑶琴”、“玉炉”、“沉水”、“花钿”、“瑞脑”、“琥珀”、“辟寒金”等等,轻轻松松,自自然然地便入了词。这是一个大家闺秀的体统与气派,也是她平日触目可及的闺房之物,信手拈来词中,显得秾丽华美。
但仅仅是富贵态,不免流于世俗,美人之美,在于灵魂与情致,词亦如是。吟诵四阕《浣溪沙》,不禁令我想到《红楼梦》中的四钗。第一阕中“倚楼无语理瑶琴”、“梨花欲谢恐难禁”的李清照,像极多愁善感的林黛玉;第二阕中“海燕未来人斗草”指春分至清明之间,女孩子们搜罗奇花异草,作斗草的游戏,那也是薄命女子香菱在大观园中难得的快乐时光;第三阕起拍“髻子伤春慵更梳”,李清照与薛宝钗的十五岁——及笄之年,梳的是同一种发髻吗?第四阕中,她化身为豪爽贪杯的侯门千金史湘云,吟咏着:“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短短小词给我这么多联想,恐怕只有李清照能办到。
假使要我选取一阕最爱,那么非第二阕寒食即景词莫属,妙在丰满、和谐。不说起拍“淡荡”两字形容春天景物之新颖,也不说结拍“黄昏疏雨湿秋千”意境之佳,只说其结构布局,时令、人物、户内户外之景、由晴转雨的天气、由慵懒转凄清的心情、时而典雅时而口语的用词,统统融合于一阕小令,竟没有一丝杂乱无章之感。其实,李清照的节令词并不多,可是时隔二十年,寒食将近的某日,她又创作了一阕,这次是长调: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念奴娇•春情》
今人多半不知寒食,古时此节令在清明前一二日,为纪念春秋时辅佐晋文公回国的功臣介子推,民间禁火吃冷食。相传功成身退、淡迫名利、隐居山中的介子推,面对晋文公放火烧山,逼其出山受禄,宁愿抱树焚死而不肯就之。寒食清明既是多风雨的季节,也是容易思念亲人的时节。因此,少女李清照写寒食词《浣溪沙》,或许也有怀念生母的愁绪;而《念奴娇•春情》中的李清照,此时已将近不惑之年,经历过数次朝廷党争,结束了十年屏居乡里、夫妇相得的宁静生活,不久前刚刚将起复知莱州的赵明诚送走,试想独自留守青州的她,所谓“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那种思念与苦闷,那种寂寞与伤心,因谁而起?因何而生?
“宠柳娇花”是李清照自“绿肥红瘦”后,又一次奇思妙创,新丽之极;“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则直接搬自《世说新语•赏誉》,浑然天成。不过,最精彩的是对中年人的内心描写:先雨后晴,先抑后扬,千愁万绪,百转千回……所以,李清照的两阕寒食闺情词,明眼人一读便知此乃早期作品,彼属中晚期所得。
记得我初学格律诗时,最喜作节令诗,曾有《清明近忆外祖母》二首:
其一
忆昔西河柳色黄,马兰偕采沐春阳。可怜卅载天人隔,齿豁犹留野菜香。
其二
日暮归鸦反哺忙,小桥风起客心凉。
清明又近阑休倚,满目山河万里长。
前一首回忆了少女时与外祖母一起踏青采马兰的旧事;后一首是“萧萧两鬓生华”的海外游子我,久别故里之心情。是的,时光模糊了记忆,但若能重回旧地,兴许能清晰起来?期待着江南“宠柳娇花”、“淡荡春光”的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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