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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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刚迁到株洲不久,有次到伯父家吃饭,碰到一位同来的客人,这客人是名较真又十分不见外的人,他在饭桌上大大的奚落我的家乡,永州祁阳是个十足的穷乡僻壤。而彼时父亲也还是方刚的年纪,与他争得面红耳赤。收场时,父亲一句“谁不说家乡好”做了结语,对方环顾了满桌的永州人,一肚子不服气,又无可奈何。

我也是个偏私的性子,母亲常说她当年嫁过来时,望着家乡的老屋只有摇头叹气。而我的回忆里,家乡的老屋可谓是依山傍水,无限风光。门前的水塘边插了几根柳条,应着那句无心插柳的老话稀稀拉拉地自生自灭,却在我的印象里枝绦依依,彷如诗人笔下的一溪烟柳万丝垂。还有几株印象里很高大的槐树,我已记不清是几月的槐花季了,但依稀能将那馥郁芬芳的香气从记忆里牵出来,那可不是简单的槐花香,萦绕在鼻端的是和着油和面煎出来的两面金黄槐花饼的味道。

老屋是土砖瓦房,请了乡邻家的劳力一起打的砖砌的屋,在堂屋往外延伸处辟出了一小方天井,旁种了两丛夹竹桃。初中时,有次考作文,写一种植物,我想着那两丛夹竹桃的模样,漫无边际地写,命了个不伦不类的名为“夹竹桃是有毒的”,得了零分,老师用红笔狠狠地划了把叉,批道“要求写成说明文”,为此心理很阴影了几天。

天井西北角是两棵柚子树,一大一小,大的树干有两人环抱的大小,无从考究是哪一年种下的,听老人们说,许多年前刮了一阵台风,将它吹倒成45度斜躺着,当时以为这树没有用了,第二年依旧是繁花硕果,还发了一根新苗长成了另一棵小树。每年四月,柚子花开,这里成了整个院子里最抢手的休闲区。晚饭后,满村的小孩子将碗一扔跑了来,光着脚丫子争相往柚子树上躺,从树根到树梢,一个挨着一个,抄起手垫着头,翘起二郎腿,夸张地吸着鼻子。全然不顾树下还立着一个横眉冷目的,小小的我。这沁人心脾的柚子花香不久就会被他们吸光,我甚至觉得,今天的花就没有昨天的香。我去找母亲,也不直说,只夸张比划,“那谁谁躺在外面柚子树上使劲儿摇晃,谁谁拿石头砸树,谁谁折了树枝打架……”母亲出来主持了几回“公道”,自然明白许多时候是我无中生有,添油加醋。斜眼瞅着我,仿佛不解,这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深,又小气巴拉的性子是随了谁。等到柚子成熟,我便更加操碎了心,但凡看到从我家门前路过,背着手走过的半大小子,就要疑心他背过去的手里是捧了一颗刚刚摘下的柚子,事实如我所料十之八九,小子们被发现了也就是哈哈一笑,一溜儿跑了,母亲为了安慰我,只是作势追赶,并不较真,剩下我哇哇地哭了几回,徒劳无功也就释然了。其实那柚子酸涩难当,小子们也就是偷个趣儿罢了。

老屋背靠着的是一丘山岭,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名字,大人们顺口叫它后山岭。秋收后,村子里将草垛堆在那里,满载了伙伴们童年的美梦。后山岭最诱人的是十来棵枣树,小时候觉得规模相当可观,日日盼望枣树开花结果。有一名伙伴擅长爬树,当枣儿稍稍成熟,他便爬上果实累累的枣树,仗义地为每个脖子仰酸的小孩摘一捧枣子。规矩便是,他摘满一捧便在树上抛洒下来,树下的小孩排着队,轮到谁便去接,没有接全落在地上的,自然被一哄而上抢着拾走吞到肚子里了。彼时我大约只有六岁模样,常常是排了一下午队,既抢不到漏掉在地上的,也接不中几个看似正对着我砸下来的果子。为此沮丧万分,即使入夜后,父亲回来用竹竿敲下许多,单独只给我和哥哥享用,也觉得食之无味。母亲看我小模样愁肠百结,连夜给我改做了一条百褶裙。第二日,当轮到我时,我扯开裙摆,满满兜住落下的枣子,在众人连绵不绝的惊叹艳羡声中,那枣儿便分外的香甜了。

八岁之前,在老家的童年是快乐无比的。父母亲下田耕种,我和哥哥坐在田埂上,锋利的茅草划破手指,一滴红艳艳的鲜血冒出来,引起哥哥嚎啕大哭。我至今记得这个场景,常常以此嘲笑他小时候是个娇嫩的小男孩,哥哥却鄙视地斜我一眼,“那个小孩明明是你”。所有农活中,我唯一能参与的,就是种花生,每个小土窝里放五颗花生米,我总要偷偷塞一颗到嘴里,将另四颗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并保证每一颗的尖头是朝上的。有一次与年长的同事讲起儿时如何如何地种过花生,同事万般惊悚地看着我说,一般做种子的花生都是拿农药泡过的!

乡下没有幼儿园,家里又没有可以天天带着我们两兄妹的老人,所以大人们劳作时都带上我俩在身边。有时累了,在地里摘个西瓜解渴,但是家乡的土地确实不够肥沃。爸爸一拳砸开瓜,露出白瓤。炽烈的阳光下,闪耀着他黝黑的脸庞,略带歉意地咧嘴一笑,递给我们一人一块掰得不很均匀的白瓤西瓜。低头咬上一口,那瓜的滋味在记忆里酝酿芬芳,从此再无甘甜胜过它。

客观地说,家乡的村落,其实是贫瘠的。后来每次回到家乡,发现村里但凡是有些本事,能谋个出路的,都已经离开了。剩下的,都是守着几亩田地,或恋着一方故土的老人。离开的,即使已经离开,但依然在脑海中在家乡那块贫瘠的土地,种下了浓浓的深情,在记忆里生根发芽,吐蕊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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