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们曾生死相依。
我的姐姐是英皇的舞女,我的记忆中,她时常穿着细长的尖头高跟鞋,胸口裸露出一大片白皙的皮肤,小手扶着生锈的栏杆,踩着表面光鲜的地面一路向下,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神采奕奕的大眼,高挺的鼻梁,是那个年代中人们所说的标准东方美人,红唇小嘴扬起一丝笑,媚药如丝撩动着男人们的心。在她下楼的时候,我总能看到身边男人们抬头那一瞬间眼中涌出的让人窒息的欲望。
远看姐姐惊为天人,其实她已经不同于以往,至少我可以注意到她开始破洞的丝袜,并不如以前那么完整。
她以前笑得时候只是单纯的笑,绝不像现在这样笑得这样有目的性。
过年的时候她爱穿着水红色的大袄子,她曾说过,那件袄子以前是红色,后来被水洗的变成了水红,不过穿在她身上依然好看。
村落发洪水的时候,我们从村落中走了出来,失去家人的我们紧紧相拥,我们只有彼此,那时她十五岁,我十三岁。
我有一位叔叔住在汶川,当无处可去的时候,我带着姐姐去找到了他。
叔叔不是家人,是爸爸以前的一个朋友,他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顶着诺大的啤酒肚,脸上永远带着洗不干净的油污,听说他以前做过厨师,做过工地,还做过一些小生意,不过后来都赔了。
当天晚上他和姐姐睡在了一起将我放在客厅。
隔着门我能够听见从他们嘴里传来的压的很低的声音,我蜷蜷着身子蹲在门口睡着了,门打开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钟。
姐姐肿着眼睛抱着我哭,我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后来她拉着我从叔叔家走了出去,临走之前我从门缝里看了叔叔一眼,他的大肚子裸露在空气中,此起彼伏。
难道叔叔不喜欢姐姐,可是曾听家人说过,大人们都喜欢有礼貌的小孩,姐姐这样温柔礼貌,我找不到叔叔讨厌她的理由。
“我们为什么要走?”就这么离开我有些担忧,怕自己吃不饱穿不暖。
姐姐找不到话说,没过一会儿便蹲下来哭了,那天我们在公共厕所里靠着冰冷的墙壁过了一夜。
潜意识里我想过一个人悄悄溜回去,可是姐姐待我很好,我不忍心。
没过多久姐姐便找到了工作,她的工作是夜店陪酒小姐,起初她爱穿着高领衬衣去夜店,经过几番调教后她被迫穿着低胸短裙,英皇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有些年纪了,不过声音很好听,姐姐说过他很能喝,有多能喝,我没来得及见识。
他跟姐姐出双入对,他不反对姐姐继续陪酒,但他很反对姐姐将挣来的钱花在我身上,后来他走了,姐姐很伤心,那半年里姐姐回来的更晚,回来后总要翘着腿靠在椅子上许久才肯到床上睡觉。
一年以后,她完全融入了灯红酒绿的氛围,已经成为最受欢迎的小姐之一,后来她便被英皇挖了去,她回到家的时候身上烟酒味熏人,浓妆有些晕开,顺势躺在一旁的小床上,岔着腿翻滚着,床下嘎吱响。
她从不卸妆,一觉睡下到次日中午,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点上一根烟抽完,仿佛不抽完一根烟,她就无法再开始新的一天。
三年后,我十六岁,姐姐十八岁。
我不在将她看做姐姐,我眼中的她的是一个浪荡的女人,到什么程度,她可以将不同的男人带回家躺在距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做爱。
每当不同的男人起身离开,我可以注意到她脖子上,身上的出处痕迹,还有她落在床下的蕾丝胸罩。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红得发火的脸颊。
她的十八岁充满辉煌与潇洒,我没有忘记从叔叔离开家后是她将我送去学校继续念书,尽管如此我却也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姐姐而感到耻辱。
这些耻辱我都忍在心里,但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我高二,学业非常繁重,我面对着数不清的书本,做不完的试题。
这栋楼有三十年房龄了,每当下雨天旧楼上方像是蒙上了一层阴云,窗户被风刮的吱吱作响,下雨天去接她成为了我的一种习惯,大概是因为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有人将湿漉漉的她摁在楼道里强奸的画面。
我站在英皇的招牌折射出的光亮之下,撑着那把蓝色格子伞,抬头看着男人女人们缠在一起雨中做着一些违背道德的事情。
凌晨三点左右姐姐一定会走下来,踩着楼梯上成摊的雨水,脸颊绯红,不咸不淡的笑,像是笑他人,又像是笑自己。
雨下,她拉着我的肩膀,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涌。
“孟平。”她抱着我哭了起来,“孟平……”
记忆里她一直叫我弟弟,不曾喊过我的名字。
姐姐怀上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她很难过,我从内心同情她,第二天小雨纷纷,我请了假扶着她去了最偏僻的一个卫生院。
我看着她走进了潮湿冰冷的房间,长发盘起,像是老了许多。
我坐在掉漆的椅子上,手指从旧椅上扣下许多漆,这些漆满满当当堵塞在我的指甲里,滋生出无数细菌繁衍。
脑子里始终被一个问题所堵塞,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面对着她,我曾有过欲望,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因为我……我不得不承认,我嫌她脏。
每当我想起有其他男人在她身上驰骋的画面,我都觉得头皮发麻,这远远不止一个,有多少个,估计这些年来连她自己也记不太清楚。
最初的她,像春日的木棉,红艳而不媚俗,敢爱敢恨,可以为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付出任何代价。
如今的她,连瓣带芯整片掉落于土壤之中,腐烂,消逝。
或许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绞尽脑汁寻找着答案,这才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放空思想的一个小时里,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可怕的时间段。
门被打开,姐姐面色苍白,一瞬间瘦了许多,从她嘴里呢喃出我的名字,“孟平……”
我腿一软,其实最先软的是心。
我背着她走在雨里,她拿着伞的手不停发抖,我大汗泥泞却感觉不到累。
细水虽小,湿了我的鞋,一条条旧胡同,车子路过溅起水花,姐姐的背上,斑斑泥痕。
“孟平,累吗?”她摸着我额头的汗水。
我不想回答她,我不想从她嘴里听到我的名字。
天色灰蒙蒙持续一天,本该是中午,却多了几分傍晚的视觉感,她座在床上后,立刻点上了一根烟。
我洗了一把脸,心里涌出难以抑制的愤怒,手上的毛巾被我当成了发泄工具。
姐姐穿上拖鞋,蹒跚着走了过来,一脸担忧。
“难道没有一个时候你觉得自己恶心?”我的话固然伤人。
她却笑了笑,对于我说的话刻意装作没听见。“你说什么?”指尖夹着香烟,面对着我她总能笑得那么单纯。
“没什么。”我不敢再说,我也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如果不带她去见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她不会遭遇这种事,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凭什么。
“孟平,你等等。”她拉着我的手,我想一把甩开,怕伤到她。
“还有事?”
“有。”她黯然笑笑,“孟平,你喜欢我吗?”
“我……”我脑袋一片空白,以至于怀疑人生,我只想用最快的时间逃跑。
我的世界从那一刻开始空白,又从那一天之后明白一些道理。
我摔门而去,我不想表达什么,也不想让她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晚我去了一个同学家过夜,脑袋里全是姐姐的话,孟平,你喜欢我吗。
可以喜欢吗?我问自己。
我幻想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行动不便没人说话,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早上吃剩的半碗剩面,她的床边唯有半包香烟得以充饥,我担心她,却不敢去关心她。我怕我对她的关心会让她默认了那句,孟平,你喜欢我吗。
对这个问题,我承认我很害怕。
夜色阑珊,据我千万里,我以为的安稳与沉寂只是他人眼里的华丽与糜烂。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姐姐站在家乡的土地上,背后是一片片四季常青的竹林,每一片都是一个故事,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故事。
她穿着水红色的大袄子站在我的面前,顶着白皙的素颜脸,长长的睫毛与时光交融着,她不说话,只是笑,绿中一点淡红色。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对我一如既往,没有人提起那件事。
一年后我离开了她,独自远走,我告诉她我想要自由一些,想要更深入的了解这个世界。
火车站,汽笛声声响,她耐心的打理着我的衣裳,不看我的眼睛。
我有些不耐烦,只想拖着行李赶紧上车,但碍于惭愧,我没有说出来。
火车即将开走,我不得不说上一句话,“松开。”那一瞬间我将心里压抑的不耐烦一次性迸发了出来。
原来我对她能说出来的连一句话都没有。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声音暗哑,“孟平,我知道。”
我转身上了车,不再看她。
那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裙,袒露出一片胸部,在春风中瑟瑟发抖,双手紧紧的抱着自己,红色的指甲清晰可见。
她看着我离开,或许她认为我会回来,我也没有想过我再也不回来。
可事实是我回不去了。
我牢牢的记住她的脸,我的箱底是那张我离开的火车票。
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