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荣辱辛酸,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坎坷悲哀,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可惜遗憾。
——题记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刚结婚和父母分家过日子,经济拮据,又适逢要去邻县进一批自行车配件,贩到另外一个县城去赚取差价,用获取的这点差价贴补家用。但我筹措到的进货款还差一些,四处求借,皆落不到实处。正焦头烂额之间,同乡好友江邀我去参加他的婚礼。
我们都是出身农村的贫窘之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能给我们的只有温厚善良。
江和我是同窗三载的好友,踏入社会后成了兄弟一样的朋友,联系密切。江有兄弟姊妹六个,和我们的家庭一样也是多子女家庭。江的父亲常年累月奔波在外卖力气打工,家里庄稼等事概由身材矮小的母亲打理。
江父一直是满头白发,江母虽经生活的重压,但时时一脸笑容。
江的家庭不幸得很,先是成年的大哥二哥忽然病逝,再是唯一的姐姐婚姻不幸,未婚的姐夫大概是因为逼婚,竟然在江家上吊致死。
那时我和江还在读书,江常常流着泪告诉我:“我母亲太难了,她常常一个人偷偷地哭,当着人的面却又要装着笑,我看她笑的模样,我宁愿她哭!这一辈子,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让我母亲天天发自内心地欢笑!”
我留心观察江母,那笑容里确实有隐藏的悲哀。
江读书毕业,就远赴新疆,去喀什一家混疑土预制厂打工。凭着农村人的蛮力和坚韧,江不到二十岁就用血和汗换回了大叠钞票,为家里新盖了一层楼房,让苦难的父母终于住进了新居。
江不愿像父亲一样下一辈子苦力气,便在沉重的体力劳动之余,坚持不懈地学习汽车修理技术。他想去当一名汽车修理工人。
江在给我的来信中说:“好多时候,我根本看不懂书上的技术公式,特别是那些别人一说就会的理论,我摸门不着。我着急不说,向别人请教时还要常常受到奚落,我为了让我母亲不要含着哭笑,我只有自己哭……”
江终于当上了汽车修理厂的技术工人,而且很快有了自己的汽车修理厂。江的三哥脸上有块很大的疤痕,江让三哥到自己的汽车修理厂学技术,又化了一大笔钱,终于让三哥娶了妻。
十分不幸的是,江的三嫂身怀六甲之际,江的三哥在新疆突患痢疾,三天便死去了,三嫂娘家马上让三嫂坠胎走人。
扶送三哥骨灰回家的江,怕母亲担心,马上决定和自己恋爱了几年的女友举办婚礼。于是,还在老家的我应邀去参加婚礼。
我见到江母时,江母一脸的喜庆,没有半点悲伤,但江小声告诉我,母亲背了他们,经常悄悄地痛哭。
江了解我的窘境,拿出不多的钱借给我,希望我能从窘境中脱身出来。
后来,江携妻回到新疆去经营汽车修理厂,托我常去看望他母亲。
我去了几次,江母都说她一切皆好,每次都喜笑颜开地和我摆龙门阵。
我去还江借给我的钱,多加了一些给江母。江母先是不知道,后来等我出门远去才发现,竟然徒步数里追了来,一定要退还给我,我不肯,说是原本就借的这么多。江母拉着我的手,喊着我的名字说:“江是我的儿子,是你的兄弟,你也就是我的儿子,娘哪有不知儿子的事情的?你目前的境况也不好,娘哪舍得用你的钱!”
我在小山坡上握着江母瘦弱的手,看江母眼里含着的泪花,想江在遥远的地方,想着我亦和他们一样,过着不易的生活,也落下泪来。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小山坡,还记得那个日子,狗年的十月十三日,重阳节。
岁月如歌。转眼到了第二年的重阳。
其时江在新疆已经患了肝病,正在医治之中。
我去江家探望。
江母正一个人在家吃饭,见我去了,要给我重新做饭,我不允,但江的家在山沟里,路远而蜿蜒曲折,我的肚子也确实饿了。便让江母就锅里的饭舀给我吃。
江母踌躇了半天,在我的坚持下,终于舀了一大碗已经成了面糊的面团给我。我见江母一脸的歉疚,便装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但江母却在一旁落泪。
我讶异这坚强的母亲,怎么会为了一碗吃食而如此失态?便和她拉家常说东道西。
但江母却望着我,迟迟不答话。
等我吃完饭,江母拉着我爬上江为家里盖的混疑土楼房,望着遥远的地方,问我:“你说江是不是在那个方向?”我点头说是。
江母眼睛里透出光来,仿佛也放心了些,紧紧攥着我的手,低声说:“我晓得江在新疆害病,我问过街上的医生,有的医生说江这病拖久了会死人。你给江写信,说我在家过得好,不要让他再寄钱回家。”顿了顿,江母又说:“我在家里养猪养蚕,空了上山去挖麻味(一种中药材),我积存了一点钱,等我空了上街给江寄去看病。”
我马上阻止,说江不会要她的钱看病,而且江目前的汽车修理厂正在盈利,经济上没有问题。
江母突然就跌坐在预制板楼房顶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我五个儿子都死了三个,现在只有江和他弟,他姐又嫁了。看相算命的说,我儿子会挨个挨个地死完!你和江是好朋友,你一定要喊江去看病啊……”
我恼恨乡下的风水先生为了钱财杜撰出来的谎言,更可怜这在闭塞山村生活的母亲的愚钝和迷信,苦口婆心地开导。但江母坐在楼房顶上就是不肯起来,远远地望着江在的方向,泪水断了线地流下来。
迫于生计,我去了上海。
和我紧密联系的江,终于被确诊为肝癌。那时江也有了妻女。江在电话里对我说,他今生最放不下的是三个女人:母亲、妻、女。
我除了劝慰,便是要江尽快卖掉汽车修理厂去换肝,以求生机。犹豫不决的江说再考虑考虑。
我在上海的工程进展很快,需要回乡招人,便在鼠年的国庆节后回到老家。
正在忙碌中,突然想起江的母亲,便决定抽空去看望。
连续数日的雨居然越来越大,去江的家里那段泥泞山路连步行都十分困难,我又实在太忙,便托人带了钱给江母,说改日再去。
但后来上海工地突发事故,我急速赴沪,便没去江家。
重阳节那天,刚回到上海的我突然接到江的急电,说他母亲去世了。
原来江母在重阳节这天,备了自酿的醪糟、蒸了糕点,再抱着一瓶菊花酒,去房子后面的山上庙里求菩萨保佑江平安无事,不料天雨路滑,竟然失足跌下悬崖。
江哭泣着告诉我:“母亲死时终于笑了,她对抢救她的人说,'我的寿延可以给我儿子了',她以为,她的早死可以让我久活……”
江在几年后,因为肝癌去世。
遵照他的遗嘱,他的骨灰安葬在母亲摔死的山崖下,他说他要在这里,永远地守护着母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