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事该怪谁呢?
几十年后的白莲回想起来,也没能想出个该怪的人。或许都该怪,或许都不该怪,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盘算,阴差阳错就让这事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非要怪的话,那么第一该怪的人就是白莲的父母。
1982年的正月,爱情眷顾了二十三岁的白莲。对象是同在内蒙西部这个叫做牛轭弯的村子里的村民,叫胡存良,二十六岁。如果后来是美好的,那么这个正月对白莲来说就是一个值得回忆和纪念的月份。可惜后来并不美好,所以这个正月,就成了噩梦的开始。白莲穷其一生,都在为了这个正月而奔波和寻觅。
那天是正月初五的午后,白莲走在村里的土路上,看到路边有个人倚着一棵枯树坐在土地上,身上沾满了灰尘。她认出他是胡存良,看他的样子,怕是喝多了。白莲本没想理会,在他跟前停了停,就接着往前走,听到胡存良在后面喊:
“那谁,你等等。”
白莲不得不站住。那年月,恋爱刚自由,婚姻刚自主,尚未深入人心,所以年轻男女之间还是十分封建的,见面不说话,非礼勿视。女子若主动,则被认为是轻浮;男子若主动,则被认为是轻薄。但男女之间的吸引力在任何时代都是超越一切障碍的,于是男子们往往借助酒劲向心仪的女子说几句平时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每当这时,女子掩面而逃,其实内心是极其欢喜的。
所以当时白莲以为,胡存良也要借酒劲儿说几句胡话,已做好掩面而逃的准备。但她不能即刻就逃,因为胡存良还没说胡话。她站下来,转过身,望着胡存良,等着他说胡话。然而胡存良并没说胡话,而是说:
“那谁,白莲,帮帮忙。”
“帮甚忙?”
白莲疑惑,往前凑了两步。胡存良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寡白寡白的,这么冷的天,额头上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抬起一只手,说话吐着白气:
“拉我一下,我实在站不起来了。”
白莲犹豫了一下。一个未婚女子扶一个醉酒的男子,本没什么可争议的,况且还是同村的,彼此认识。白莲担心的是,他没说胡话,若是直接做胡事就麻烦了。这在村里是发生过的,当然只是拉住不让走,最后还是挣脱了,但影响极其恶劣,后果虽然说不上极其严重,被拉住的那个女子也十天半月不敢见人。
白莲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没抓胡存良的手,而是揪住他的袖口,把他拉了起来。那年月还不兴说谢谢,至少在农村不兴说。胡存良笑了一下,算是表示了感谢。白莲放开胡存良,正要转身走,胡存良摇摇晃晃又要跌倒。出于条件反射,白莲双手把他扶住,一手抓在他的胳膊上,隔着厚实的棉衣;一手却抓住了他的手,发现不对,就急忙转移到胳膊上。她问:
“你行不行?”
胡存良不说行,也没说不行,苦笑一下:
“难受死了,酒是长短不能再喝了。”
“你喝了多少?”
“三两哇。”
“三两就喝成这样?”
“是啊,我的酒量不行。”
从这个对话开始,白莲对胡存良有了好感。现在的人们爱炫富,那年月的人们爱炫酒量,但凡炫,肯定不会实话实说,必然要带点吹牛的成份。二两的酒量炫成半斤,半斤的酒量炫成一斤,仿佛一示弱,整个人生就值得怀疑了。但胡存良却主动承认自己酒量不行,就白莲而言,这是难得的。
“那我扶你回去哇。”
说完这句话,白莲有些惴惴不安,环顾四周,本打算叫个人帮忙,或说见证,但视线范围内没一个人。她只能独立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她和胡存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双手伸过来扶着他的胳膊。那样子像是一个人举着一块淌着血水的猪肉一样,怕血水沾到身上。
整个过程没什么值得细述的,就是样子有些古怪。
十几分钟后,白莲把胡存良扶回了他家的院子。胡存良的母亲——我们权且叫她为胡母——从屋里出来。她看到白莲扶着摇摇晃晃的胡存良回来,不是关心胡存良的身体,也不是埋怨胡存良喝醉,而是满脸笑成一朵花,说:
“啊呀,白莲,你辛苦了哇。”
“搭把手,他喝多了,我在路上碰到的。”
白莲同样像举着一块猪肉似的把胡存良的胳膊移交给了胡母。胡母也像是接到一块猪肉似的不管胡存良的死活,说:
“白莲,快回家坐!”
白莲摆摆手,说不了,就快步走出了胡家的院子,走出很远还能听到胡母的笑声,向胡存良的父亲胡三炫耀着这件振奋人心的事:
“胡三,白莲把咱家存良扶回来了!”
“那你咋不留人家吃顿饭?”
“啊呀,我紧让着,人家走了。”
“你真没用,喊我了哇。”
包产到户后,各家过各家的,土地私有了,财产私有了,人们的积极性提高了,生活好过了,但老婆反而不好娶了。这就好比,娶老婆这件事,也从按需分配进化成了按劳分配,是到了考验能力的时候了。及至现在进化到多劳多得,那是后话,按下不提,况且也是不合法和违背道义的。就是从那时起,未婚女子就被按质论价贴上了标签,尽管这个标签是隐形的。
基于这个因素,胡存良二十六了还没成家,因为他家太穷。放到现在,二十六才刚进入卖萌的年纪,才刚学会“宝宝不开心”之类的话,但在八十年代初期,绝对算得上是老男人了。所以,白莲扶着喝醉了的胡存良回家这样一件芝麻小事,对胡家来说,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具有里程碑式的伟大意义。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从此以后,胡家就开始惦记上白莲了。这个比喻,可能不十分恰当。总之的意思是说,无论胡父还是胡母,或者胡存良本人,原来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有心没胆,连想想都觉得是癞哈瘼想吃天鹅肉,现在却都动了心思。
当然,促成这件事的,还有白莲的父母。
白莲扶胡存良回家的时候,视线范围内没见人,这只能说她没看到别人,并不等于别人没看到她。有人说过,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尽管时代不同,八卦的焦点和方式不同,但这种欲望是相同的。看到白莲扶胡存良的村民说:
“我看到白莲扶着胡存良走路,估计是喝多了。”
这是原版,被第二个人传出口时就变成了:
“我看到白莲和胡存良挽着胳膊散步,估计在找对象。”
这是做了必要的联想和艺术修饰,到了第三个人嘴里就不太纯净了:
“我看到胡存良搂着白莲,刁开空还亲个嘴,你们(指村里的其他后生)别打主意了,人家已经成了。”
所谓事不过三,就是这个道理。饭再好吃,你热三遍,不馊也馊了;书再好看,你讲三遍,《红楼梦》就成《金瓶梅》了;话再好听,你传三遍,没事也有事了。这话传到了白莲的父亲白云山的耳朵里,就已经带着点儿童不宜的色彩了。
某个傍晚,白莲从外面一进门,就发现父亲白云山的脸色不对,阴得黑黢黢的。白莲正往里屋走,站在炉台前的白云山就喊道:
“你给我站住!”
白莲吃了一惊,转身望着白云山:
“大(乡间对父亲的称呼),你咋了?”
“我咋了,我还想问你咋了?”
“我咋了?”白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和胡存良到底是咋回事?”
白莲歪着头想了半天,说:
“没咋回事呀。”
其实,白莲已把扶胡存良回家那事忘了,至少没放在心上,没人提起她不会主动想起,本该过去了。八卦的人也只是随口说说,说完了也没放在心上,总是被某个由头触发才会提起,不会逢人就说。这事就怕你当真,不当真没事,一当真事就大了。白云山当真了,他说:
“村里的人都说,你和胡存良搂搂抱抱,又说又笑,大姑娘家的,像个甚?”
你看,连白云山本人也爱八卦不是?他不过是听一个要好的老伙伴无意说了这么一句,到他这里,就成了“村里的人都说”。全村老小几百口人呢,不可能都对他说。可能是,那个老伙伴一说,他就想,连老伙伴都说开了,显然是全村人都知道了;也可能是,老伙伴说:
“云山啊,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是全村人都在议论,就瞒着你一个,我有些不忍,还是告诉你吧。你听听就行,千万别当真。”
一说千万别当真,当事者必然会当真;相反的,一说这事是真的,当事者八成以为是假的。人就是这么贱,无关人品,这是人性。如此,八卦摞八卦,八八六十四卦,一句话就演变成一部长篇史诗巨著了。
白莲被父亲这么一说,这才仔细回想,便把正月初五把喝醉了的胡存良扶回家的事想了起来。她有些哭笑不得,解释说:
“大,你都是从哪听来的闲话?那天胡存良喝醉了,坐在路边起不来,天寒地冻的,我就把他扶起来。看他软得又要跌倒,我就把他扶回家了,就这么个事,咋能传成是我和他搂搂抱抱呢?”
又说:
“这不是跟上鬼了么。”
人总是有个习惯,一件事,假如有两个版本,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越不能接受那个版本。尤其在男女关系上,更是如此,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也是古往今来,“离间计”屡试不爽大行其道的根本原因。
白莲虽然解释清楚了,说的也全是实话,但白云山却没听进去,他已认定,女儿和胡存良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这个见不得人的程度还有待落实。他说:
“大家那么说,你肯定那么做过,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
又说:
“说搂搂抱抱是好听的,更有难听的,连我都羞于说出口。”
“还有甚?”
“还有甚你自己清楚!”
这时,白莲的母亲田桂花从里屋出来。她的两个弟弟,也跟了出来。两个弟弟,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七岁,都不上学了,在家种地。此时,两双眼睛都瞪着白云山看,看会儿白云山,又看白莲;看会儿白莲,反过来再看白云山,没主意,不知该帮谁。帮了父亲,怕冤枉了姐姐;帮了姐姐,怕姐姐真那么做过。
说起八卦,田桂花就是个爱八卦的人,周边村里有些新鲜事,诸如谁家的女婿有本事,谁家的媳妇不正经,她都能如数家珍张口即来。唯独白莲这事,她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就说明,八卦者往往会成为别人的八卦焦点而自己不知情。八卦的目的,是为了发表评论,而使自己得一句“见解独到”的夸赞,比如说起张家的女子未婚先孕,田桂花就说:
“管教不严,要是我,不打死她。”
比如说起李家的女子跟人跑了,田桂花就说:
“女人就怕作风不好,出在根上,我家白莲就不会。”
事不能做绝,话不能说满,田桂花把话说得满满的,就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女儿信心十足。没想到女儿不给力,不配合,比起其他作风不好的女子有过之无不及。作风这个词,所涉及的领域颇多,但在那年月那农村,作风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专指男女关系。此时,面对着恨铁不成钢的女儿,田桂花气得满脸煞白,满身颤抖,满心羞愤,说:
“白莲,你没等甚就做出这么个事来,你让你大你妈的脸往哪搁?你让两个弟弟怎么讨老婆?”
白莲的两个弟弟就相互看看,再看看田桂花,最后把目光又停留在白莲的脸上,仿佛白莲真的影响他们讨老婆了,就有些恨白莲。白莲说:
“你们至于嘛,就这么点事,能说成个甚?”
又说:
“莫说这事没有,就算有,又有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连国家都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你们那一套,早过时了。”
白莲其实只是退一步讲,主旨的意思是,你们不要大惊小怪,以讹传讹,但到了白云山和田桂花的耳朵里,味儿就变了,就等于白莲把这事承认了。一说“就算有”,十之八九就真的有了,这就是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之处。白云山两口子原本只是想诈一诈白莲,还抱着一点希望,没想到真诈出来了,那点希望破灭了。田桂花指着白莲:
“你,你,你——”
她一连说了几个“你”,像铺了一个台阶,以使后面的话能顺利出口:
“你太不知羞耻了!我还一天叭叭地说这个,笑那个,说我家白莲肯定不会做这种事,这回自己打脸了,你比别人都扑得欢!你把我们白家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白云山也说:
“国家提倡那是国家提倡,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家又没提倡让人们乱搞男女关系。本来我还想着今年下来给你大弟说个媳妇,这回好了,名声坏了,你两个弟弟就是打光棍哇。”
又说:
“白莲,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出门,连院门都不准出,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白莲冷笑,说:
“那我上厕所咋上?”
白云山指指门口:
“你就屙尿在院里!我不嫌臭,要臭也臭到自己家里,不要臭到外面。”
新时代的白莲不知如何说服父母,就如父母不知如何说服新时代的白莲一样,这就是所谓的思想鸿沟。如果好好说,白莲可能会一点一点耐心地给他们解释,逐个击破,逐层渗透,让他们明白,她和胡存良是清白的。可他们一上来就是一顿教训,反倒把白莲叛逆的性子激起来了。她又冷笑两声,说:
“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顿了顿,又说:
“你们不是说我和胡存良不正经吗?那我就不正经给你们看!”
说完,就出了门。白云山在后面喊:
“你去哪?”
“找胡存良不正经去!”
这其实只是赌气,她并没打算出去找胡存良不正经去,村子里随便走走,吹吹风,等气消了,还得回去。可她的气将消未消,还没准备回去时,就碰到了胡存良。胡存良也是负气从家里出来的。在白云山夫妇教训白莲的时候,胡存良的父母也把胡存良教训了一顿。白云山夫妇教训白莲是因为胡存良,胡存良的父母教训胡存良是因为白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