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糊涂

      我是北方人,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尽管从外表看去并不是十二分的像。壮阔的原野,干燥的空气,刚劲的风,锤炼了我坚强的性情,赋予了我疏朗的心胸。馍馍、大饼、包子和面条养育了我,而喝一碗糊涂则消融了心中块垒,抚平了所有的峻急躁动,让人温润起来,沉静下来。

      所谓的糊涂,是北方对玉米粥的称呼,又叫玉米羹。这个称谓的具体来源已经不得而知,不过却巧妙地道出了这种食物的混成圆融,又烙上了人们追怀过去那些艰苦岁月的痕迹,带着几分亲切,带着几分喜爱,又含藏了几丝压抑不住的无奈与苍凉。

      在家时,几乎每天都两顿糊涂,有时甚至餐餐糊涂,可是百喝不厌。每当瞥见路旁小摊上卖的玉米,乃至每当见到糊涂这个字眼,母亲熬制它的情景,不禁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

      你瞧,母亲端了多半勺玉米糁,看上去黄黄的,细细的,碎碎的,把它们倒进一个浅浅的小塑料盆里,散散地摊开。父亲刚从井里打出了水,清凉甘冽,她顺手舀了一瓢,缓缓地倒入盆中,只见水渐渐地淹没了玉米糁。母亲一手持瓢兑水,一手操起一双竹筷子,缓缓地随着加水的节奏徐徐地搅动,把玉米糁和得越来越匀。这时候,盆中已经初步呈现出一派混沌的迹象,颇与“糊涂”这一雅号相吻合呢。玉米糁拌好啦,恰好炉上锅里的水也烧开了,你看,锅盖一掀开,一片濛濛的水蒸气迎面扑来,迅速蔓延,升腾,几乎笼罩了整个小厨房,母亲仿佛置身于云里雾里一般。她仔细瞅瞅锅里,水滚滚地翻腾着,不断冒着泡泡,已经可以下锅喽。她把塑料盆放在锅沿上稍稍一斜,和好的玉米糁就小心翼翼地溜进了锅里,混入了开水中。母亲怕刚下进去的玉米糁凝成疙瘩,便手握铝勺一圈圈地在锅中搅。大约十几分钟后,你就会见到锅盖上的出气孔里喷出一道白色的蒸汽,很有点“大漠孤烟直”的味道呢。紧接着,蒸汽越来越急,越来越烈,持续地从锅盖的边缘往外挣脱,几乎要把锅盖掀起来。这时,母亲关上火门,把锅端了下来。

      我们兄妹几个就分头去拿碗,要一尝为快。母亲用勺子把每个瓷碗都盛得满满的,碗口热气腾腾,糊涂泛着黄澄澄的颜色,煞是诱人哪。我们几个迫不及待地就想抓碗去喝,“小心烫着,晾凉再喝!”母亲赶紧拦住我们,嗔怒的声音里饱含着慈爱。勉强忍了片刻之后,我们便捧起碗喝起来,也不管它是否还烫嘴。一时间,只听到呼噜呼噜的啜饮声,一会之后就传来了吧唧吧唧的咂嘴声。一阵风卷残云之后,只剩下碗碗狼藉。金黄色的糊涂流入嘴里,我们细细咂摸,久久品味,热乎乎的,滑溜溜的,甜丝丝的,霎时一股暖融融的感觉从心中升起,像一束电流传到全身,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筋骨都伸展,每一块肌肉都舒张,每一个毛孔都扩大,一滴滴汗珠不断地从额上沁出,汇聚,淌下......

        一碗糊涂喝下肚子,一头大汗冒了出来,我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原先体内的不舒服,心中的不痛快,面上的不开心,都被它扫到了九霄云外。古人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殊不知,喝一碗糊涂不仅可以疗饥果腹,也可以忘忧解愁啊!人生如白驹之过隙,天地乃人生之逆旅,而小小方寸间却滋生出多少怨怒哀愁,多少忧思惊恐啊。成人不自在,大事小情,丝丝缕缕,都萦系缠绕在我们心头,凡事都求个明白,凡事都求个清晰,然而清夜扪心,细细想来,何苦来着!有些事情与其捅上台面,弄得你尴我尬,进退维谷,不如保留一分含糊,保留一分隐晦,保留一分朦胧,这样或许会更好一些吧,雾里看花自是别有一番韵味。正如马致远在那套曲子里所感慨的:“休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我自从前年负笈南来以后,在潇湘卑湿之地,可以说天天玉粒金莼噎满喉,天天咀嚼红辣椒,虽多少已适应一些,不过毕竟是胡马依恋北风。无时无刻,都渴望寻找一碗糊涂喝喝,以慰藉这颗寂寥的旅心,但终不可得;想到梦中觅得此物,只是终被都市的喧嚣聒碎客心,怎料梦也不成。再加上人事倥偬,学业无成,诸般烦恼纷至沓来,如过江之鲫。面对骨感的现实,北望混混沌沌、莽莽苍苍的大荒,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我一个,呜呼,这里糊涂难得,那里难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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