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檐上有少许微微化了,便滴落下来,被冷风一吹,倒是变成了一根根尖利的冰棱。门口的一株红梅摇曳生姿,雪更是点点滴滴坠在梅上。红梅,白雪,倒是相得益彰。
门内的帘子被人掀开,我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瞧去。是我的婢女小诗。又在心底暗暗骂自己太过多疑,都落到这种下场,又有谁会来陷害设计?
目光移回,又在四周瞧了一圈,继续看着手里面那本诗集。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余一张小几,一张木床,一对桌凳和我手里握着的那个汤婆子。
这边是我如今所有的家当。
我自嘲地笑了笑,怕是世人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那个邻国和亲的美人如玉没有穿金戴银,冠宠六宫,而是在这么一个破旧的地方饱经风寒,接着度过那平淡无奇的一生。
我已经算到了自己接下来的日子,现在是冬季,估摸着那旧病也该复发了,接着便是传来公主薨落的消息。而那时,邻国会再派一个德艺双馨的公主来和亲,至于那个诰号“苡爻”的公主,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忘却,也许从来都没人记得她。
“小诗,你说娘亲他们过的好吗?在天堂那个地方?是不是就没有了那么多的烦恼?我好想他们啊。”
小诗和我一起在齐国的后宫长大,更是陪着我嫁到了皇国。娘亲早逝,我们相依为命,两个幼童在平常人家生活就不易,何况是在尔虞我诈的后宫。那个地方,容不得半点沙子。何况是皇帝和宫女一夜云雨所育的孽障。我眼角处的那一抹淡淡的粉红就是最好的见证,那一次,那皇后几乎要取了我的性命。
我好累,真的很累。
眼睛直直地看着地板,让自己别再去想那些曾经的过往,那是不堪回首的噩梦。可是当闭上眼睛,脑海里的那些记忆就又主动地浮了出来。
“公主又胡思乱想了。”小诗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冻的发红的脸颊上被树枝刮伤了。“做人最重要的是活着。”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是肯定句。
是啊,活着,活着本就不易。
她发上的白雪被茶的热气所融化,化成水珠沿着发际滚落下来,一滴滴到茶里,荡出一圈圈涟漪。
“你的脸,没事吗?”我担忧地问道,她的脸有点破皮,殷红的血被冻成了血块,凝结在伤处。
“嗯。”她点了点头,说了声没事。接着便退了下去。
视线突然扫到外面的雪地,一时竟被反射的雪光晃了眼,接着,又是深思。考虑着该如何改变接下来的局面,自己努力了这么久,不能就这么荒废了。
至少,要见到那人一面。
刚想唤小诗过来给我拿副纸笔,却不料心脏部位一阵疼痛。旧病复发了,只不过今年似乎比往年来的更早了些呢。想起那日皇后说的话,不禁苦笑。
至少,得为这条贱命博一把。
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昏地暗,唯有心口传来的一阵阵疼痛使自己有了短暂的清醒。
右手探入袖子,摸出两颗深褐色的药丸,配着桌上这早就冷却的茶服了下去。
才觉得稍微好了一些,只不过头还依旧昏沉,眼皮子就像在打架一般,终是昏睡了过去,眼前是那茫茫一片。
〈二〉
在梦中,依旧是那白茫茫的一片。我还记得,娘亲死于那年的寒冬,天地无话,阴阳相隔,白雪凝疤,人各天涯。
娘亲只是洗梧宫的一个小小宫女,没有阶位,所以不是母妃,而是同常人般所唤之娘亲。
我对她的印象并不深,也记不得那张面容,哪怕在梦中,也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像。
或是说……根本没有影像。
毕竟,在五岁时,娘亲便已去世。
但五岁,已经够一个孩子明白很多事情。
被骂孽障,霉星,有爹娘生没爹娘养之类的早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不知道是老天怜悯自己少年丧母,还是上辈子积了德才让自己遇到了他——那个如玉般的少年。
如果说在齐国的那段日子还对其留有一丝眷念和不舍,定会毫不犹豫的说出原因,是那个少年。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一年,我六岁,他七岁。
当时正直战事,他作为皇国的质子被派押到齐国,平息战乱。说为质子,倒不如说为弃子更加合适。
巧的是,他住的屋子是齐国里最为偏僻的屋子,齐国并未对他盛装相迎,以礼相待,有个眼力见儿的都知道,这个定是皇国不盛宠的皇子。否则怎么可能被派到他们的国家?在宫里呆的人都是人精,怎么会看不出来?于是变着法儿地去折腾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地步,也和当年的自己差不多了。心中一阵怜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于是拿着自己刚从御膳房偷来的那个白面馒头,豪气地一掰两半,把一半递给了那人。
他咬下了口馒头,笑了一笑,低声说了句谢谢。
那笑仿佛春风拂面,仿若琼花初绽,更像是那漆黑夜空的满天繁星,惹人陶醉,令人心弛神往。
只记得一时没拿住白面馒头,被那笑晃花了眼,耳垂更是通红。接着说了一句煞坏气氛的话,“小哥哥,你的笑好像陈公公给我从外面带的那串糖葫芦,甜甜的,很甜很美。”
就这样,我们在齐国的深宫里也竟奇迹般的存留到了现在。齐国最卑微的公主,或许只算得上是一个卑贱的婢女之女,和皇国最不受宠的皇子,就在这种因缘巧合之下相识相知。并许下天荒地老,海誓山盟。
很不可思议吧,两个人就这样一起长大平安渡过了最危险的那几年,战事平定已然多年,两国也签订了不战条约,两国相处友好,风调雨顺。直到前年,皇王才想起还有个皇子留在齐国,便派人接了回去。便只独留我一个人赏那琼花开,昙花落,牡丹盛,艳桃落。
已然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到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应该锦衣玉食,快意生活了吧,毕竟他还有他的母妃,他的族人,而自己,却只是孤家寡人。不只是现在,过去是,未来也是。
〈三〉
醒来已是深夜,却无半点睡意,还精神的很。我披上一件外套就往外走,虽是金玉点缀,银线勾勒,却无半丝温暖,而那珠玉在侧,接触到皮肤,带来阵阵寒意。这是皇后给我准备的嫁妆。华而不实。
拿了一盏灯笼,走出房子,却仍然不见小诗的踪影。雪还在不断下着,今年的这场初雪下的很久,给人一种彻骨的寒冷。
我举着灯笼,站在雪地里,任凭雪花落在我的发上,脸上,衣裳上,肆意享受着临近死亡的冰冷。
直到头被冷风吹的晕晕沉沉的才进入屋子里面,眼角似是瞥见一道黑影掠过,仔细一看却是光秃的枝桠,被冷风吹的上下晃动。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病竟然如此严重了?才想起, 自从他走后,自己的自虐倾向便被完全的暴露出来,一览无遗。
吹够了冷风,回到屋子,趴在桌子上便沉沉地睡去,无思无想,一夜无梦。
算了算日子,已经到了七日,该是献舞的日子了。
终要来了。
不出所料,几个齐国来的宫女来到了这儿,给我绾了新发,点了绛唇,描了青黛,抹了胭脂,涂了丹蔻,袭上舞衣,披上红带,坐上轿子,一路颠颠簸簸地来到了皇宫。
坐在轿子里,脑子里盘算着该如何去杀死那个坐在皇位上高高在上的皇帝,手里攥着来皇国时皇后给我的那瓶毒药,拔开了上面盖着的瓶塞。将液体状的毒药倒在掌心,抹到唇上。
“听说这次和亲就是皇王提出来的要求。”
“听说现在皇国的皇王就是当年……”
那个轿夫话还没说完,就被嬷嬷严厉的话制止了,“这里是皇国皇宫,不是齐国!”
我也没太在意,毕竟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刺杀皇王。想到这里,不禁又攥紧了手中的瓶子几分。
太监刺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公主驾到!”
我被两个嬷嬷牵着扶下了轿子,按着宫中礼仪,脸上浅笑着,仪态万方,轻移莲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四〉
“抬起头来。”声音很熟悉,心中不免一震。抬头看向,怎么……会是他?
方才想起,那轿夫未完的话应该是,“听说现在的皇王就是当年派往齐国的质子。”
平地惊雷!
心中早慌了阵脚,脸上却不露声色。只好缓缓抬起头,不露丝毫怯色。
坐在皇位上的他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种王者的尊贵。他看到我似乎也是一愣。千算万算,没有想到的变数。
“果然是齐国公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及时反应过来,大笑了几声,挥了挥袖子,“赏!”
没有故友相遇重逢时的喜极而泣,只有君臣间相逢的礼仪端止。
多么可悲,本是相爱的恋人,如今却成了隔阂万里的陌生之人。
能够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不是些什么简单的小人物,何况一个小小质子两年时间就能够升到了那云端,其中必经历了些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磨练吧。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怀念从前一起放宫灯的那个他。
“多谢皇王。”我微微弯下了腰,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心里却想着该如何应对,依皇后那性子,定会在其他地方另作打算,那只老狐狸,不可能将所有的***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对了,酒,一定是酒!那日听得皇后与心腹说什么桂花酒,那酒里面定有猫腻。如果猜测的不错,酒里也应该放了相似的毒。
藏在舞衣里的手指的关节被捏的青白,这个老狐狸,当年残害我们难道还不够吗?现在还紧咬着不放。罢了,这也许就是命吧。
我微微颔首,示意舞蹈可以开始,弦丝乐声响起,随着舞蹈的拍子尽情地舞动,腰肢不断地摇摆着。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
一舞舞毕,还没等我行礼,皇王就大笑起来,一连叹了好几个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世上竟真有如古之洛神一样美丽的女子!”
我轻笑道,:“多谢皇王夸奖,苡爻愧不敢当。”
随行的侍从递上酒来,我举起酒杯,面向皇王,“苡爻敬皇王一杯,愿我国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话毕,便将那杯本应献给皇王的毒酒一饮而下,不仅惊了朝臣,更惊了那人。
“这……这杯酒不是该献给皇上的吗?”齐国的官员开始在下面窃窃私语起来,声音不重,却刚好能使人听清。
我又拿起酒壶斟了一杯,“这杯酒,祝皇王龙体安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脑子里想的只是如何帮那人解决这酒的问题,心里只想着是不是把这壶酒喝完就好了?突然一个灵光乍现。问题不在酒,在于酒杯!是啊,唯有这酒杯,是从齐国带来的,当初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所有事都能够串在一起了。
嬷嬷眼见事情没有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不禁心急,事情败露总比完不成任务要好,比起其他人,她太清楚皇后的手段。没有多想,便直接吹响了怀中的哨子。一群黑衣人蜂拥而至,手里拿着长剑,直往皇王的方向冲去。
一时之间,场上的情况就变得混乱起来。今天参加的大多是后宫女眷,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斗斗心机,没有丝毫武力。一群女眷都是不久前刚刚选秀进来的,一个个在家里都是捧在手心的宝,哪有经历过这些场面?于是少许胆小的已经昏过去,大部分只顾着自己逃命,那还有人管皇帝的死活?
只有几个大臣还留有理智,忙叫了禁卫军。可是怎么来得及,最近的几个禁卫军应该都被除掉了。离这里稍微近些的也有一段路程,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身边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丁半点的侍卫?一大帮禁卫军也拥到了大堂上。
我连忙看向皇王,他站在禁卫军的最前端,一声令下,金碧辉煌的大殿顿时血肉横飞。女眷的哭声此起彼伏地响着,夹杂着锋利的刀弑过血肉的声音。
瞧得一个侍卫趴下,又一个侍卫趴下。一件白衣被染红,又一件白衣被染红。
这场厮杀,何时才能结束?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愿去看这一切,可整个大厅都被鲜血弥漫,又能逃到哪里去?太过残忍,却又是由自己造成的。想要去救助,却又无能为力。
余光瞥见一个靠近在他身旁的尸体蠕动着,这人分明是诈尸!身体却比脑子更快,还没怎么思考,已经替他挡了那一剑。剑锋刺入腹部,涌出大量黑血,剑上有毒。穿的是红衣,极大的色差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怵目惊心。心口也传来痛感,又吐出一口黑血来。哦,这是那个酒杯的毒。
此时估计他也才想起了我,他指着从我袖中掉出的那串珠花,不可置信地看向我,“裳儿……”
那串珠花,是他送我的生辰礼物。
我把手指放在嘴唇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哥哥,你的笑好像陈公公给我从外面带的那串糖葫芦,甜甜的,很甜很美。”
一如往日,却没了那人的嬉笑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