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 耳
你从山茶花的故乡走来,眼睛如翠湖的水一样清澈。你走进十里洋场,透过纸醉金迷的歌舞升平,你看到了大上海的苦难,看到了大上海的迷茫,那黄浦江边被沉重的麻袋压弯了腰的码头工人,那寒风中推磨的村妇,那奔跑在大街小巷卖报的报童,那满怀豪情被残酷现实碾碎了梦想的莘莘学子。
你听到了长城外传来的炮火声,听到了黄浦江、扬子江的怒吼,你的眼睛看得更远,看到冰天雪地的东北,义勇军战士血洒疆场,你的眼前矗立起一道用血肉筑起的坚不可摧的长城。
终于,从上海一座普通楼房的格子间,一支小提琴如利剑划破夜空,音乐的黑天使携带着雷鸣和闪电来到人间。
你把二十四个花样的年华化作号角,在最寒冷的冬夜吹响《义勇军进行曲》,号召不愿作奴隶的人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你把音乐引下神圣的奠堂,让它成为民众的代言,大众的心声,你让软绵绵的浸泡得众人骨酥身软的流行音乐有了最强健的生命,有了血气,沾了地气。
在你的歌声里,被沉重的麻袋和货箱压弯腰身的码头工挺起脊梁。
在你的歌声里,商女也知亡国恨,再也不甘心溺沦,不甘心做人的奴隶,不甘心乡土沦丧。
在你的歌声里,风雨中奔跑的小报童有了希望。
在你的歌声里无数新的女性崛起,她们放开心灵的枷锁,走出家庭,走向社会,走向自由和独立的道路。
在你的歌声里,莘莘学子走出象牙之塔,用柔弱的肩膀担负天下的重任。
你的歌就是开路先锋,你的曲就是号角,你的歌曲飞越黄浦江,飞越扬子江,飞越长江,飞越长城,飞越中华大地,凝聚成不朽的力量。
你渴望在音乐的大海中畅游,你渴望到莫斯科红场放声高唱。可是,那日本海的巨浪却让你折翼,二十四岁的生命化做海鸥飞翔,你的灵魂在中华大地永远唱着那首歌。那是历史和时代的交响。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歌声中,一个历经苦难,身上带着血迹斑斑的民族终于战胜了强大的日本法西斯,摆脱百年的屈辱,赢得了胜利。歌声中,一个新的国度如旭日东升。
当朝霞升起的时候,你的歌伴随着火红的国旗升起。当体育健儿为国争光的时刻,你的歌回响世界每一个竞技场。
而你却回到故乡彩云之南的春城,在风景如画的翠湖之滨,在二十四个音符的台阶之上,你那美丽的青春如一朵美丽的山茶绽放。
冼星海
蔚蓝的大海茫茫。
深邃的夜空茫茫。
大海上,一支孤舟在飘摇,海上波涛汹涌,孤舟在波峰浪谷中起伏。
星光闪烁,映在大海的波涛中,投射在孤舟上年轻母亲怀抱的孩子的眼眸里。
孩子的眼眸如星一般闪亮。母亲给孩子起名星海,伴随着大海的波涛声,一颗音乐之星诞生了。
这颗星飞到塞纳河畔,在钢琴和风笛的交响中寻找音乐的真谛,在华尔兹和小夜曲中寻觅人生的意义,一个声音在对他呼唤,那是受苦受难的母亲在铁蹄下痛苦悲鸣,这悲鸣牵动他的心,于是,他又回到他出生的大海边。
海依然是那片海,星依然是那颗星,可是大海的波涛中多了炮火,铁蹄,血与火,妇女和孩子的哭泣,长城的呻吟。这种声音让这颗星向北,向北追寻,终于,这颗星飞到了黄河,投入了母亲河所怀抱,他找到了自己的天空。
延安窑洞昏暗的灯光下,这颗星再次飞到黄河。那汹涌澎湃的浪涛扑打着他坐的那艘小船,船工们奋力地与浪涛搏斗,奋力地划着船,冲过激流险滩,一个接着一个大浪打在船上,扑打着船工的胸膛,漫过他们岔开站在船上的双脚,浪涛打湿了音乐家正记录船工那带着酒干的号子的曲谱。
在壶口,这颗星注视着天上来的黄河水,在河套,这颗星听着无数哀吟,这颗星飞越无数青纱帐,从青纱帐找到民族最强音“保卫黄河”。
在延安的窑洞,一首民族交响曲在星光下诞生。
在宝塔山下,在延水河边,一只穿着八路军灰布军装合唱队用男人的铁血嗓音唱出了黄河大合唱,这声音超越时空成为历史强音。
在静静的伏尔加河畔,在白桦林中的小木屋,这颗太劳累太疲惫的星在向天空飞升,即使在遥远的伏尔加河畔,他也能听到黄河的波涛汹涌,那声音已经融进血液中。
他知道他的战友们正唱着他的歌战斗在青纱帐里,为民族独立而战,就像在他身旁为保卫伏尔加河与德国法西斯而战的苏联红军。他已经看到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曙光,于是他平静地睡了。
伏尔加河静静地流向大海,这颗星也回归大海。
任 光
皖南的风是那样的冰冷,皖南的雪是那样的凄凉,雪夜中,一地的音符在坠落,漫天的旋律在飞扬。
那是一九四一年的一月十三日,一个最冷的冬夜,一个最残酷的年月中最寒冷的冬夜。
十三,一个西方人最忌讳的数字,把一个音乐家的生命,定格在四十一岁。这位与世纪同龄的红色音乐家倒在没有钢琴的山坳中。
山坳中,枯黄的茅草托起一个个沉重的躯体,那些高大的健壮的躯体里满是悲愤,满是愁怨,满是最深沉的哀伤。”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一万多新四军将士在告别皖南之际,却将身躯永远留在皖南这片土地。
山坳中,雪花纷纷飘落,寒风呼啸成一支壮美的歌。这支歌从一支小提琴里刚流出就被一颗呼啸的子弹嘎然而止,目光炯炯面容清瘦的音乐家任光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玫瑰,玫瑰在被风雨漂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上越长越大,越开越艳。映得他的脸如山野的雪一样白。
任光倒下了,眼睛望着他的妻子,一个只能用双手捂住那朵越长越大的红玫瑰的无助的女军人。
旁边还有一个同样焦急的将军,将军身经百战,笑傲无数枪林弹雨,此刻的眼神中却如此心痛。
只因为半年前,将军的一句话“我们新四军需要你。”这位以一首清新凄婉的《渔光曲》奠定中国电影音乐的海外归来的音乐家就毅然放弃重庆优越生活,来到皖南,来到抗日战场。
任光躺在山坳中,躺在枯黄的茅草丛,旁边是抬担架的年轻的战士,身旁是相拥的妻子,还有一把他从不离身的小提琴。他们终于没有冲破敌人的封锁线,没有机会再留住生命。此刻敌人就在眼前。
“你是谁?干什么的?”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山风不再呼啸,树叶停止吟唱,任光用冷冷的眼神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他是《渔光曲》的作者任光。”任光的妻子凛然面对敌军官,平静地说到。
一只右手举起,那是一个穿着毕挺呢面军装的国军军官,他向着从容离去的音乐家敬了一个军礼。
做为一个军人,他只得服从命令,将对外的枪口转过来对内,对准同样浴血奋战的自己的同胞。面对一群群倒下的和他流着同样的血液,写着同样的文字,说着同样的话,喝着同一条江的水的同胞己麻木。
可他无法面对在他们炮火中倒下的这位红色音乐家。因为他无法忘记《渔光曲》的旋律。
也许,在他的家乡,也有一条渔船,他的父亲拿着爷爷留下的破鱼网正在捕鱼。
也许,在大海边,他那如月光一样美丽的恋人正哼着《彩云追月》竽待着他回来。
也许,他也曾和战友们唱着《打回老家》去冲向日本侵略者的炮火。
他只能仰望苍天怒问为什么?他只能用军人最高的表达方式表达他对这位以音乐为武器的军人的致意。
任光倒在同室操戈的皖南山野,他们本来要告别皖南奔赴新的抗日战场,却被皖南留住了。皖南的大山为他吹起号角,皖南的流水为他歌唱,歌声飘出皖南,引起无数回响。
这歌声汇集剡溪的清流,塞纳河的巨浪,长江的波涛,是那么澎湃激昂。歌声中有他父亲打铁时的叮当声,有他修好的第一架钢琴的声音,有枪炮声和在铁蹄下民众的苦难哀怨,更有中华民族面对日寇不屈抗争的洪波一曲。
岁月辗转一个多世纪,任光的琴声永不灭,任光的精神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