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的话，我想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这个世界上的痛苦和幸福是对等的，所以为了遇见这个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会拼尽全力。
江桐挎了挎身上的包，笔直朝前走去。
一路上走进电梯，身旁大多都是和她一样踩着高跟的女性，脚下生风，昂首挺胸，毕竟，这些都是文化界活跃的精英。
下了电梯，江桐继续向前走，她径直走向公司里最大的一间办公室。
而后江桐换下高跟鞋，穿上清洁服，开始她一天的工作。
是的，江桐是个清洁工。
但她仍是每天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化了淡妆，踩着高跟来上班，和这里其他女性并无差别。
江桐换了新的抹布弯下腰仔细地开始擦桌子，然后用吸尘器清扫地面，接着打开空气净化器，根据今天的天气把室内温度调到最适宜的温度，给吊兰和仙人掌浇水，最后泡上一杯摩卡。
江桐上午最重要的工作才算是做完了。
午休的时间她就坐在位于地下室闷热而潮湿的工作间里，吃着自己带来的盒饭，然后借着地下室昏暗的灯光看看书写写东西。
因为女儿上了高三，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照顾，她给女儿选择了走读，并且每天都要提早回家给女儿做晚饭。
所以她这一年的工作都换成了常班，5点就能下班。
江桐住在市中心还有近2小时地铁并且换乘半小时走路15分钟的曹路拆迁房里。
每天她和所有的上班族一样，提早出门，乘坐地铁9号线换11号线到达陆家嘴，然后去这个位于市中心的金融商圈里的某座高楼大厦里――做清洁工。
比起外头需要天天风吹日晒的岗位好多了，至少这编辑部里中央空调供给足够，上班也不累。
这段时间她更是省吃俭用地给女儿买营养品，给她报补习班，生怕她比别的孩子落后了。
还好，她老公是教师，有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实实在在地能稳住这个家。
老公忙，家里和女儿都是她管，所以她自然成了家里严厉的一方。
从小到大她都对女儿很严厉，生怕她和自己走一样的老路。
她深刻地知道，这个社会上，一张文凭有多么值钱，而名牌大学的毕业文凭，更是值钱。
“你现在不好好读书，以后准备怎么办？”
“反正不会像你一样做清洁工！”
那天和女儿吵架的时候，她气急了扇了女儿一巴掌。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打过女儿，一次也没有。
打完她就后悔了，那么一瞬间，她有点愣怔。
江桐出了家门，她想，自己该冷静冷静。
没有必要为了一次模考成绩打女儿的。
真的没有那个必要。
回家时，她买了女儿最喜欢的烤鸭，做好了饭，对着女儿房间喊了句：“吃饭了。”
随后便进了房。
她翻着手机，听到门外没有动静――女儿没出来吃饭。
过了会儿，老公回来了，她去开了门。
“哟，今天有烤鸭啊？小里呢？怎么没出来吃。”
“跟我吵架了，模考考差了。”
“怎么回事儿啊？你们母女俩……”说着，老公换了鞋就进了女儿房间。
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了女儿断断续续的哭声。
听得她心里烦躁不已。
“你怎么打女儿啊你……”老公走出来，嗔怪道。
“你也不听听她说的什么混账话。”
“那也没说错，我让你管好女儿，不是让你打女儿来的。你不知道，高三就是这样……很正常的……”
“林善华！”江桐起身打断他，随后转身关了房门
“这一天天的都什么脾气？”关门前，她听到了老公的嘟囔。
要是当初上了大学，她江桐也绝对不会过这样的日子。
十八岁时，她想着，要做一个写作的人，把她心里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温暖的感受传递给别人。
现在想来，是个多么愚蠢的想法。
晚上9点多，林善华走进卧室，江桐白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着电视。
林善华也没说话，自顾自躺进了被子里。
江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能起身，看着路灯昏暗的街道，偶尔有辆车经过，有时是飙车的摩托和震耳欲聋的声响，像是来自地狱的狂欢声。
林善华见江桐站在窗口，嘟囔了句：“怎么又这样……”
江桐闭上眼睛，紧紧皱着眉头，没说话。
江桐一夜没睡，但生活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自然也不会留给她时间去感叹和回忆，她还是得早起去上班。
早班的地铁和往常一样，飘着各式各样的早餐味儿，夹杂着各种口音，各色的衣服。
她的脑袋里还是一片浆糊，可能是酒还没醒，眼前还是有点模模糊糊的。
“拜托了，买本书吧。”走出地铁口时，一个男孩儿拉住了江桐。
江桐看着男孩儿稚嫩的面孔，蹲下来看着他：“你要是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我就买。”
“如果阿姨您愿意为我的梦想买单，我以后会给您一个百分百的惊喜。”
江桐看着男孩的眼睛，灯光映衬在他的瞳仁上，闪闪发光。
“好。”江桐摸了摸他的头发，买下了那本书。
一本50块的书相比市场价来说，它并不值这个价。
可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是无价的。
江桐站在XL公司大厦的下面，稍一抬头就能感受到这座大厦的高度，这里是青年作家的培育基地，也是无数大学毕业生趋之若鹜的梦想圣地，在XL旗下的每一本杂志、书籍和相关影视行业里都有这么一句话――“这里是梦想开始的地方，我们尊重每一个人的梦想。”
尊重每一个人的梦想吗？
江桐不可置否地笑了笑，随即踩着高跟走了进去。
“可以走了，阿姨。我要开始工作了，对了，今天下午不用给我买咖啡了。”
“好的我知道了。”
江桐把拖把给放进了清洁车里，然后走了出去，并且轻轻关上了门，然后去打扫其他部门了。
这里是陆安的办公室，和别的部门不同，她一个人自成一个部门。
用陆安的话来说就是：“我不需要那些碍手碍脚的助手，一个人足够了。”
陆安之所以能够自己拥有一间办公室并且由专人来照顾，是因为她是现在影视圈里当红的金牌编剧，基本由她出品的影视剧和电影都会成为当下的爆点，除此之外她还得到过许多奖项。
外人都感到惊奇，编剧这个行业，极度消耗灵感和天分，而她竟然红了整整十年，并且没有一部剧是口碑和票房不好的。
江桐十分羡慕，有时也会生出嫉妒的想法。
她无时无刻没有不把陆安的脸想成是她自己的，是她自己获得了这一切。
如果是她就好了。
江桐一直压抑着自己这样的想法，总是那么想的话，难道不是对过去的背叛吗？
她当初做了这个选择，就有能力为此负责，并且不可以有任何怨言，这是原则。
在上海这个城市里，没有学历就等于失去一切可能的工作岗位，她做过七浦路的批发生意，在上海各条街道上发过传单，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最后没有法儿了，在老友陆安的帮助下才能在这里谋得半个职位，毕竟这份工作有三险一金，不但稳定也比外头的零工收入要高很多，傻子才会轻言放弃。
陆安和江桐十年好友，陆安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奶奶生活，奶奶一心希望她能考上大学，给祖上争光，很可惜当年陆安高考失利，没能考上大学。
奶奶当时年岁已高，陆安很怕奶奶会过世，那样的话，她一辈子都看不到自己有出息的样子了。
她向江桐提出了交换身份的请求，江桐拒绝了她，大学对她来说也同样重要，再好的朋友也不可以。
陆安奶奶病重，江桐在旁边帮着陆安说：“奶奶，安安她考上大学了，真的。 ”
“你们别骗奶奶了，安安她没有考上大学对吧？”
“不……不是的”江桐看着一旁哭得近乎窒息的陆安，突然做了个决定。
她把陆安叫出来，说：“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你去拿录取通知书，然后去上大学。”
“不行……江桐，怎么可以？”陆安不可置信地摆摆手。
“快去！”
最终奶奶看到了陆安的录取通知书，含着泪点了点头：“我们家……安安……终于有出息了。”
说完老人就走了。
那时的江桐还没有意识到，她和陆安的人生从此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偶尔看着陆安在电脑前打字的模样，我也会希望那个人是我自己。”
如果是陆安的话，她不会只是给那个男孩买一本书，她可以资助那个男孩。
几年前陆安找到了落魄的江桐，一时之间两人感慨万千，陆安只字未提当年代替江桐考大学的事儿，只是说能帮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当时女儿上学，急需用钱，江桐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在公司……别那么叫我，我觉得太……”江桐对“阿姨”这个称呼有点敏感。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江桐，要是被别人知道你是走后门进来的，那么我这个位子就不保了，我也是没办法只能这样。”见陆安为难的样子，江桐没再说什么。
她感觉到两人的关系不复从前，甚至渐行渐远，真的是因为江桐只是个清洁工的缘故吗？
江桐心里明白，陆安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陆安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最大的文化公司里坐上了总编的位子。
而她，还在梦想门外徘徊。
梦想这个词，还是那些十几二十几岁的少年们的专利，和她这样年近半百的人根本无缘。
江桐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正好。
她得加把劲争取早点干完活，女儿今天区统考。
骑车回家的路上江桐经过菜市场，她想着给女儿买了30块钱的叉烧，加上上次亲戚送的老母鸡，够给孩子大考完补一顿的了。
可江桐回家的时候，却没看到女儿的身影。
她立刻打电话给孩子的班主任。
“林里嘛？我们考完试就放了呀，她还没到家吗？”
听完这句话，江桐脑袋里就嗡地一声，瞬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她冲出家门就去找女儿。
从小区到学校，一路上江桐没放过任何可能的角落，同时打电话给丈夫让他也帮忙一起找，女儿的同学她全都联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女儿。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晚，江桐越来越慌，她不停地绕着自己的手指头，布满老茧的手心都被搓红了也没感觉。
要是失去了女儿怎么办？
不不不，我不能那么想。
要是那么想的话，万一坏事成真了怎么办？
可是女儿平时一定会回来的，她能去哪儿呢？
要是女儿真的出什么事了，我就不活了，我真的不会活下去的，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不不不，要往好的方面想，可能是贪玩没回家。
江桐失神地在街上四处找着女儿，不小心撞到了别人，那人手上的购物袋落在地上，东西洒了一地。
“喂！”那人不依不饶上前几步拽住江桐。
江桐甩开他想继续走，那人却不让：“至少道个歉啊，都什么素质？”
“让开！”江桐用力甩开他，对他吼，“我女儿失踪了！我女儿失踪了知道吗！她出事了！”
吼着吼着，她便哭了出来。
路人纷纷停下，拿奇怪的眼光看着她。
“妈妈？你怎么在这儿？”
家里，买好的菜放在一边没动，江桐和老公坐在沙发上，女儿低着头站着。
半晌，江桐抬起红了的眼眶，声音沙哑：“告诉爸妈，你去哪儿了？”
“我……我去参加专业课的考试了。”
“什么专业课？”
“上戏的导演系。”
“你说什么？”
“我想考导演。”
“那你怎么都不跟爸妈说一声？”
“你们肯定都不会同意的！”
“知道不同意还去，妈妈为了你差点疯了你知道吗？”江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起身作势就要打孩子，被老公拦了下来。
“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骗妈妈？啊？”
经过极度的惊吓之后，江桐有些收不住自己的情绪，女儿看呆了，林善华向女儿摆摆手，让她先回房间，自己安抚老婆。
林里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手里的笔却迟迟落不下去，她在听门外的动静。
好不容易妈妈似乎平静下来了，林里却听到了朝自己房间走来的脚步声，她的心再一次揪了起来
“告诉妈妈，为什么自作主张地去那个考试？”
林里以为有希望劝说妈妈，她开口道：“我……我一直喜欢电影，所以想当导演。”
见妈妈没说话，林里小心翼翼继续道：“只要这个专业课考过了，按我的成绩要通过文化课不难，之后也能轻松很多了。”
“所以你就是不想好好学习是吧？”
“不是――我只是喜欢这个专业，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妈妈的想法去当老师啊，我不喜欢那个职业。”
“不喜欢？你以为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嘛？这个社会比你想的要复杂多了，你万一没考上大学，这一辈子都毁了！”
“妈……”
“好，我不跟你说了，把今天作业写了，现在时间那么紧张，我不想浪费在这种无用的话题上，快点，听见没。”
“妈……你太古板了，爸爸就不会那样。”
“是，所以，为了不成为你妈那样的人，给我好好考大学，明白了吗？”
妈妈没有和平时一样发脾气，原本想戳妈妈痛处然后和她据理力争的林里突然有些内疚，看着她落寞地离开自己的房间。
林里觉得也许是自己做错了。
“你觉得，孩子的想法怎么样？”江桐问林善华。
“不可能的，太不实际了。而且，孩子也太不懂事了，这时候还在想这种什么当导演，写文章，考什么专业课。真的是心比天高不切实际。”
“而且这种专业多烧钱啊？读个教师专业，以后还有国家补贴，我们不知道要轻松多少。”
看着老公不顾一切吐槽的样子，江桐想起了二十岁那会儿她想去北京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编剧的工作。
那时候能考上大学的确稀有，但她不相信自己没有文凭就不能实现梦想。
可家里的亲戚全都劝她别去。
那时她们说的话，和脸上的神情与老公如出一辙。
半晌，江桐开了口。
“我知道了。”
江桐不是不想让孩子实现梦想，她只是一直选择性忽略而已。
她看过林里写的影评，写得很好，而且每次看完一部电影，她都会兴冲冲地和别人分享她的感受，有时视角也十分独到，有着这个年龄的天真稚嫩，也有着最为原始的透析力，能穿过表面直达深处。
“如果你专业课能过，那么文化课也不要给我落下，我就把你上大学的钱给准备好。”
“好！”
江桐心下一横，没和老公商量，准备偷偷拿这唯一的一套房子去做抵押，然后申请大额助学金。
但银行工作人员告诉她，她的身份信息有问题，江桐联想到很可能是当初她让陆安拿录取通知书交换身份的时候出了问题。
于是她打电话给陆安：“陆安，我的身份信息出问题了。”
“什么？”
“可能是当年那件事……”
“你怎么还提那件事啊？”陆安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不是，我现在想申请助学金贷款，但是因为身份证的问题没办法申请。”
“你看看是不是你身份证过期了？”
“不是，我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当年你去领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出了问题。”
“你的意思是我害了你？这可都是你资源的。”
“不是啊……”
这时突然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江桐不得不停止通话，她盯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号码，犹豫再三，按下了通话键。
“你个白眼狼还知道接电话啊？你爸爸他都快不行了，你也不知道来见见他最后一面？”
自从母亲死后，江桐再没有回去过一次。
那个地方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父亲一直酗酒，也不怎么出去工作，家里全靠母亲一人支撑，父亲一喝酒就喜欢在家里发酒疯，小时候的江桐怕极了他。
等到后来长大了，父亲仍是本性未改，见江桐看书，便说她：“以后就是个赔钱货，读书花老子那么多钱，也不知道感恩。”
如果不是母亲一直坚持让江桐上学，江桐连高中也读不了。
每次父亲喝醉了酒，在家里大发脾气的时候，无数次江桐都想杀死他。
后来母亲患了病，家里没钱供她读书了，父亲不得不出去工作，因为不满，他每日回来都骂骂咧咧的。
后来母亲去世之后，江桐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待在那个家里才会让她窒息。
事情传出去之后，由于证据确凿，陆安受不住舆论的轰炸，决定开一场新闻发布会，并且邀请了江桐。
江桐坐在长桌前，安静地坐着，这时，主持人把陆安领了进来。
江桐：“坐吧，陆大主编。”
“你什么意思？”陆安警惕地看着江桐。
“我们今天来呢，也是解决问题来的，来把这件事情对大家都做个交代。”主持人暗暗戳了下陆安，示意她在摄像机面前不要乱说话。
“交代……你们是要对资本还是权力作交代？总之也不是给我们这些老百姓作交代吧。”江桐冷笑一声。
“话也不是这么说，当年的事情谁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主持人说着说着，想走煽情路线。
“当年大家也都成年了，而你，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江桐看着陆安道。
陆安忍着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发火，必须要沉得住气才行。
“当然，现在要你赔偿我这二十年的人生是不可能了，我不可能代替你。”江桐顿了顿说，“但人必须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要求赔偿一百万，从此以后，银货两讫。”
“你疯了吧？”陆安忍不住站起来，“你这就是在敲诈！”
“陆安，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乖乖就范。”江桐凑近陆安，压低声音道。
“赔偿事宜我们可以慢慢商量，陆安这边也是有意向进行私下调节的。”
“不用了，我要一个道歉总不过分吧？”
“不可能，凭什么要我对这种人道歉，她到底算什么啊？”陆安还没说完，主持人立刻让工作人员关闭了摄像机。
然而由于是直播，陆安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传了出去。
“谢谢陆大主编的表演，现在您可以继续安心享受您的生活了，不过最近还是别开网了。”
说完，江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妈，我看到您电视上的样子了，真帅。”
“是吗？”
那是林里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崇拜的样子，江桐微微笑了下，然后回到厨房继续做菜去了。
“老婆，今天的菜怎么有点咸？”
“可……可能不小心放多了吧。”
“老妈，你平时可不会这样。”
“那我平时怎样啊？”
“烧的一手好菜。”
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周末的时候，江桐带着女儿去看了外婆。
墓园在郊区，得换乘好几辆车才能到，为了躲过早高峰，能多和母亲待一会儿，天没亮江桐就带着女儿出了家门。
林里嘟囔了几句，在地铁上靠在江桐腿上又睡着了。江桐摸了摸女儿的头，车窗外天色见亮，列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早高峰到了。
进了墓园，江桐把花放在母亲墓碑前，点了香放了水果。
过了很久，江桐才开了口：“妈……”
回忆突然就涌了上来。
那年江桐高考，想考复旦的中文系，当时她成绩很好，只是父亲对她高考的事儿一直兴致索然，考大学这事儿不便宜，尤其是复旦，学费又高。
只有母亲一直力挺江桐考大学，说无论怎样也要让女儿跳出这个小山村，为了江桐考试，母亲和父亲达成协议，若是孩子考上了，就一定让她去上学。
母亲为了偷偷给她攒上学的钱，去朋友介绍的地方又打了一份工，结果出了事，不得不卧病在床。
后来江桐没能考上大学，母亲听闻后，一病不起，父亲更是日日对她怨声载道，不久母亲就去世了。
“我当年考上了……考上了……”
江桐哽咽道，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回去的路上，江桐恢复了些情绪，林里问她：“妈，你有没有考虑过再高考一次？”
“什么？”
“妈，你的人生，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林里小声道。
“我有你就好了。”江桐抱了抱女儿，笑着说。
林里没再说话。
回家时，林善华坐在沙发上，脸色不太对。
看见桌子上的酒瓶，江桐了然于心：“又喝酒了？”
见老公没说话，她先让女儿回房间去写作业。
这时候，林善华突然站了起来，质问她：“你为什么拒绝那个人的赔偿？”
“不需要，我不想和那种人有什么瓜葛！”
“不需要？你女儿都快上不了学了，你还在这里坚持你的所谓骨气？当年就算你没有被顶替，你还不是会活成这样？”
“回去做作业。”江桐死死瞪着林善华，让女儿回到房间里，并且关上了门。
等女儿回去以后，江桐扇了他一巴掌，红着眼眶说：“错了，那我就不会嫁给你这个混蛋！”
“你说什么？！”
林里躲在房间里坐在书桌前，却迟迟下不了笔，门外父母的争吵声一字不落地落进她的耳朵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里不敢出去，直到江桐进来。
“今天妈妈和你睡吧。”
江桐脸色苍白，眼皮红肿。
“好……”
到了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
“其实爸爸当初为什么会和妈妈结婚，是因为他觉得他在救赎我。”
“救赎？”
“对，他知道我的理想，但却愿意看我一次次被现实打压的样子。每一次我的失败，好像都能让他甘之如饴。”
“爸爸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时间一长，我就也以为是自己没能力。何况，你这个小混蛋，有的时候和爸爸一起欺负妈妈。”
“那是因为爸爸老在我跟前说妈妈什么都干不好，我就……”林里有点愧疚，“但是妈妈，你知道吗，自从我知道，你当年考上了复旦大学，我就突然觉得，我一定也会考的很好。”
“真的嘛？”
“那是当然，我觉得，我妈真棒。”
第二天，林善华早早地就去上了班。
江桐还在原来的公司上班，陆安辞了职，去了别的公司。
和原先并没有什么不同，江桐仍是能感受到异样的眼光，从前如此，现在也一样。
谁都不想和这个人扯上任何关系，就连陆安那样的人也因此而被迫辞了职，陆安在圈子里的手段是出了名的，她能走到今天的位置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这次却因为舆论风波实在太大，不得不辞职。
所以，公司里的人更是把江桐看做煞星一般的存在。
也许是怕她也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吧，万一落得陆安的下场那就惨了。
少有人会为难江桐，江桐的工作量也小了不少。
下班的时候，江桐又一次看到了上次那个卖书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明显认出了她，他立刻低下了头。
“你的……百分百惊喜呢？”
“没有几个人买我的书……”
江桐看着眼前男孩窘迫的样子，蹲下身拿起他的书看了看。
“我看过了，其实写得不错，你要是真想让别人买你的书，你可以去对面那条路上的X公司里试试看，他们也许能帮你卖出这些书。”
小男孩顺着江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对着江桐感激地笑了笑。
接女儿回家的时候，女儿指着江桐手里的塑料袋问：“妈，你给我买的辅导书？”
“不是，我给自己买的。”
“什么？”林里难以置信。
“我报了今年的成人高考。”江桐微笑着说。
“真的嘛？”
“嗯。”
“那我们，一起努力！”
自那之后，江桐常常会去林里的补习班和她一起上课，她就坐在林里后面，像个学生一样戴着眼镜，认真地记着笔记，有时还会上去问老师题目。
老师只当是对孩子极度负责的家长，却也对她的努力表示认可。
有时江桐会睡得比林里还要晚，她的基础不好，加上年纪又大了，不得不一遍遍地温习知识。
有时坐在书桌前，江桐会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一年。
除了老公林善华，两人的话越来越少。
直到林里的专业成绩下来，算是顺利通过了。
“你太棒了！女儿，果然是遗传了我的基因！”
江桐激动得抱紧女儿转着圈圈。
“是遗传了我的好吧。”一旁的林善华笑声说道。
转眼就到了一年一度的高考季，平日里感受不到，但六月份的天气里满是青春的躁动和对未来的期望。
“准备好了吗？”吃完早饭，江桐问林里道。
“当然了，绝对不会输给老妈的。”
“好！那么我们……”江桐伸出手。
林里也伸出手和她击掌：“一起加油！”
考场里，江桐和林里一样，紧张地写着卷子，有时，林里的表情和江桐如出一辙，两人脸上的神情像极了。
终于考完了最后一门，江桐来接了林里。
“怎么样老妈？重回高考的感觉？”
“很棒啊，你妈我可是所向披靡。”
“哈哈别说大话，万一这次没考上不就丢人丢大了？”
“那我还有女儿嘛，女儿一定替我争气！”
江桐一把搂过林里，两人像朋友一般一起走向了夕阳下的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