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今天正月初二)
当务之急,不能等待了,看来公公必须进医院。
中心医院的医生说,这几天先在这里输水控制,到初七可转院到南阳中心医院去。南阳中心医院的那个治疗这种病的医生初七才能上班,但也不能在家硬挺着吧!先在邓州中心医院治疗控制一下。
父亲又风尘仆仆地跑来了。
一进屋他就坐在他亲家对面,两眼直直地看着,一脸戚然,然后低着头唉声叹气。桌子上放有面包,瓜子花生等零食,大概是心情极糟的缘故,这次他连看都不看这零食。
父亲在抽烟,他抽的很慢,烟雾一圈一圈缭绕,由螺旋形慢慢变成“s”形,最后变成淡淡的薄烟,终到隐身而去看不见。一口和另一口之间仿佛隔着一个令人感伤的难题,或者是难以跨越的岛屿。我看出来父亲不是在抽烟,而是在寻找一个进入公公内心的话题突破口,或者是百般思索他亲家的病为什么这么奇怪!
“那你们赶紧把你爸拉医院!别耽误!”他催着我们,显然声音很大。
电暖扇对着公公照着,那束红光照在他身上脸上,枯老的脸变得通红,眼眶里总有晶莹发亮的东西,像是眼泪,又不像是眼泪,皱纹斑点似乎被这一束红光烧得更明显了。
瞬间我感觉这是一抹残阳,一束霞光,那霞光原本是温柔美丽的,而此时此刻火热如血,又是那么的沉闷和刺眼。
“残阳”照在公公孱弱的身上又反射在父亲身上。父亲一只腿伸着,另一只退半弯着,身子微微后靠,他苍老的脸也变得暗红,满脸的皱纹在“夕阳”的映衬下,越加明显。忽然他坐直了身子,用手伸到帽子里,“翅楞翅楞”地抓着头皮,使劲地向右咧着嘴,眯闭着眼睛。然后“喝啦”一声就着痰盂吐了一口痰,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说什么。他睁开眼睛惊恐不安地看着公公的脸,也看着那一束红光,那似乎是属于他们的晚霞,父亲死死盯着,沉默不语。
父亲又正了正身子坐在公公对面。我第一次能感受到他作为老年人的无奈和悲哀,我理解了他九千九百九十九中情绪和感受,可是我唯一能够安慰他们的方式,只能是陪他们静静地坐着。
父亲没有了往日的高谈阔论,无需强调就本能地沉默着,没有过多说话。他双腿并拢,两脚微微打开,严肃得连烟也不吸了。
火红的“晚霞”反射到他的全身,他双手插在袄子口袋里,身子微微靠后,禁闭双唇似乎在替我公公攒着劲,又似乎浑身很冷,他缩着身子,脸上布满惊慌和恐怖,那情绪是复杂的。也许他害怕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伙伴,突然失去。他还想每天带他去买菜,去听老年讲座,然后背着我们去偷偷购买保健品呢!
公公在他外孙和孙子的搀扶下上了车,去医院。父亲一直跟在后面,并一再要求也送他去医院,我阻止了他,他也是脑梗患者,只不过最近几个月没有犯病,不能让他随便慌张乱跑。
办完手续住院入院,挂上水……
检查后是脑干处堵塞。颈动脉堵塞,先治疗脑干处的堵塞。
(8)
一连几天,我们乱流照看老人。公公就是不说话,临床的病人都能交流,就他基本不语。有时候勉强和他对语,也是说半句留半句,不知所云。
孩子的姑姑说他下床去厕所需要搀扶,大便解不下来,腿不能下弯,需要赶紧把家里的镂空椅子拿来。
拿去后,还是不行。我买了开塞露送去,姐姐把开塞露塞进去,等会才解下大便。
今下午我去乱换时,公公吃过饭,吃完药,睡一会儿他自己又起来了。我问他:
“你起来干啥里?”
“我……,你……!”干急说不清楚。
我看他自己把衣服轮到肩上,胳膊慢慢地插入袖筒,我看见后赶紧走过去说:“来!我帮你扣,你别扣!”
“我……我……”他用胳膊肘狠狠向外一顶,身子向右一转。
他慢慢下床,不让我搀扶,独自扶着床边,颤颤巍巍地往卫生间走去。
几分钟后我听见水管哗哗的声音,我开门看见他在洗手,但是不会关水龙头,还是大脑不受指挥。我替他将水龙头关上,扶他慢慢出来又回到床上。
说明他脑子不憨,他知道我是儿媳,他不愿麻烦我,和我有一种古老传统本能的隔阂,那种隔阂对于老年人来说,尤其是从农村出来的老年人来说,是任何哲理和说辞所不能拨开的。他如果不是完全痴呆,他都会尽量自己做,虽然他颤颤巍巍。
轮流照看。婆姐上午照看,中午我送饭去,下午姐姐要上班。丈夫下午,晚上去照看。
想办法让公公吃点饭。已经六天没有吃腥荤东西了,想必公公也很馋,我自己想的,公公没有说,他也不能表达清楚。
我从婆婆家里拿了几块春节熬熟的牛肉,在家里剁碎,擦了点胡萝卜,切碎了菠菜,熬点肉粥,打了点面欠。最后放上小磨油聪沫,味道真好。
外面下着雨,我骑车几里路,送去!
公公似乎闻到了肉香味,那好像是被捏紧鼻子很久没有真正呼吸一样,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他喝了大半碗,不用汤匙,饭晾晾后,他右手直接端上“呼呼噜噜”喝完。
我见他挺喜欢吃这饭,我就每隔一天熬一次牛肉胡萝卜粥。胡萝卜补气血,牛肉温补,菠菜含铁,预防便秘。这是我从我堂哥那里学来的。
姐姐也喝了一碗后就去上班了,我在病房里看护着输水,水一滴一滴慢悠悠地滴着。一直等到一瓶水输完,丈夫到了医院我才走。
送饭归来已经两点多了。我看见父亲坐在我们小区门前和两个老人一起聊天,晒暖。他看见我回来了就问道:
“你上哪去了?你给你老公公送饭了没有?”
“送了,我这不刚从医院回来。”
“好好!这就好,想吃啥饭你都给他做做送去。这两天,他好点了吗?”显然父亲又在提醒我,总在监视我。
因为我上午送饭时,出了门我就看见父亲在小区门前晃悠,我也没来得及理他,骑车匆匆去医院送饭。他肯定是在窥探女儿中午饭的行踪,是待在家里自己吃饭,还是主动去给公公送饭。
“腿能自己下床动了,就是嘴巴讲不成完整话,大脑不受指挥。”
“哎!行啊!慢慢来!”几个老人都在附和着,安慰着,叹息着。
“这老头平时多精神,比咱们精神多了,这说不行就不行了,动弹不了了,干不成活了。这人老了就是说不准啊!”
(9)
经过半月输水,公公腿脚可以自己走动了,但是语言表达还是不行,想说的话总是表达不出来,大脑还是不收指控。医生说这是后遗症,医学上已经没有办法了,只能治疗到这一地步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公公出院了。
雨蒙蒙,天气昏暗。
脚腿恢复不错,能自己独立走动,手还是拿不住东西,语言表达还很迟钝。
公公还没到家,父亲就打电话问我:“他爷出院了吗?”
“估计四点就回来了!”
今天天气不好,不到四点,父亲就跑到公公家老等。
公公回来后,我随后也到家了。进屋就看见父亲又是坐到公公的对面,随性交流着什么。这时亲家俩还能交流几句,父亲又是一连串的安慰,鼓劲,祝福劝勉之类的话。脸上不再惊恐,焦虑,而是使劲地舒展着长久僵硬的脸皮,洋溢着笑容。
父亲这种情绪估计是憋了很长时间了,他把这种情绪塞在心里严严实实几天了,他要找到发泄口,他要安慰,他要说笑,却又找不准时机。如今面对面前这个大病好转的老伙伴,内心的情绪就像一包引信很长的炮子,高谈阔论起来,又是人生大课堂,生活大哲理。我也许只是看到炮子爆开的那一瞬间,却忽略了漫长的引燃过程。
说吧!就让父亲说吧!就让他把内心最想给他亲家说的话统统爆出吧!
我又拿出另一袋玉米花,瓜子放在父亲面前,他又是毫不客气地抓起一把,吃着说着:
“行啊!好好养病,记住吃药,天暖和了我还带你去玩,还去听保健讲座。”
“或者你们下乡回老家住几天,散散心情,天气暖和了,病就没事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父亲安慰得非常好,我在一旁点赞。
春天是到了,院子里的两盆栀子树攒足了劲等待发出新芽,一叶兰更加清幽显然精神多了。那只猫安详地卧在公公的脚边,眯着眼睛,一副慵懒的样子。
愿健康和温暖光顾到每一个人身上!
愿屋子里坐着谈话的老人们都能健健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