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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有最蛮荒的欲念。
在我身体的里面,有七百灵魂并肩
每个虚假的春天,亲密如一人般无间
这些散漫的夙愿
终于挣扎成,最蛮荒的欲念
于是只在一瞬间
七百个碎片,拥挤成了浩荡人间
我抓了把荒草,四周黯淡无光。太阳已然落下,完全消失在天地间,山峦从这头蜿蜒到天边,风在震动,云在震动,大地无声无息。
世界都腐朽,人们在啃食着剩下的一切。我抓了把荒草,有人吃着干枯的树皮,有人让自己的嘴里滚进海水,或污浊不堪的空气,或碱性销蚀的土地。
我看了眼,丑陋的骨头。
倒数第三天,自保与正义。
破旧的屋子在暴风中摆动欲坠,由坚硬无比的砖石盖起来的屋顶破了倒了死了,空气在寒风里冻结,我坐在并不坚固的木制地板上,在风里摇曳。
门被人推开,发出无神的吱呀声,进来的是个男人,蓬头垢面,头发以一种奇异的力量在风里破碎开来,他的胡子长得可怕,挂在披着的黑色大衣上,混成一团。我看到他手上拿的那只木柄白铁斧头,和我枯败的家的门渐渐重合,无神又哀伤。
他抬着肥厚的双手,天空中肮脏的铁锈的棕红与铁的银白色交织在一起,虚晃不清,向我迅速地落下又落下。
野兽,蛮荒的野兽,他们想吃人。我拿出一把还闪着金属光泽的金属色的冰冷的手枪,朝他开枪。
砰。
我又杀了一个人。
这些人从倒数第三十天,或者更早,就已经陆续来了。太阳消失的时候,几百个几百个人类变成野兽,几百个几百个人类杀死他们自己的灵魂,几百个几百个人类要吃掉别人。
我是唯二带着人性的人了,还有一个,他正在叩响那扇刚被寒风关上的门。我站起来,地板发出吱呀声,恍若人类的骨骼扭断的声音。我没理睬这声音,径直从那具躯壳上踏了过去,开了门。
他穿了件黑色大衣,我差点看不见他,他看见地板上的尸体,没说什么,安静地把尸体拖走了,留下一地暗红的血迹。
他叫我过去,我拿了个黑色的塑料袋,走到门外。
这是我灾难来临后的,第六次出门。我拿着那个翻飞的黑色塑料袋,看他拿着那个人的斧子,一下又一下地砍伐着木头,木头上结着肥硕的果子,看着是香甜的。
鲜红的汁水爆炸开来,我拿塑料袋把那块看下的木头收起来,心里感叹这把斧子年龄大了,绝对不太锋利。
我看得出他在隐忍,他在藏着自己污浊的心脏与欲望,他想要饱餐,他渴求令人餍足的泉水。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安慰他,可他转过身来,充满欲念的眼睛已盯上我。他拿起了那把沾满了红铁锈的斧子,那把斧头在翻卷的云的映衬下腥红,朝我砍来。
停下,停下,停下。他终于突然丢掉了斧子,双手扳着自己的下牙,似乎想把那些伤害人的东西掰下来,又好像是想呕吐。
他是不想吃我吗?他是不想吃我吗?
不是吗?不是吧,不是的,不是的……
黑夜照着他黑色的大衣黑色的发丝黑色的胡子……黑夜照着他黑色的心,我举起那把象征着正义与自保的枪,对着他,扣动了扳机。
砰,我又一次杀了人。
我的心灵平静了,像寒风也安静了一样。
倒数第二天,污浊与狡辩。
暴雨从黑黢黢的天空落下来,一时间,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不会死去,所有人兴高采烈地接受着黑暗与污浊孕育出的水。
我站在山上,旁边是一棵树,很庆幸,它没被吃掉,我和它一同看着底下的人们,他们。
挣扎,疯狂嘶吼。
他们有的拿着刀具,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别人的躯壳,或胸腔,或小腹,或头颅,匕首、菜刀、斧子、电锯,它们连成一片,狂欢般在风中呼喊,狂欢般穿过一个个没有灵魂的躯体。
狂欢,狂欢。
昨天,什么都没发生吧,我既没有杀人,也没吃任何古怪的东西。
我悠闲地坐在山坡上,四周只有这棵树与我作伴,它的枝条死死地立在土地上,黑色与黑色交缠,透过没有任何装饰的树枝,我看到墨绿色的内芯。此时,它正被雨水浇淋,它欲要失去生机了。
雨水是酸的,没有一场雨不是酸的,PH小于五点六的雨水从我脸上滑落,从烧灼的疼痛变为无感,我看向天上,在黑暗中,我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
那是什么?那叫鸟,那是鸟吗?
我从没见过的鸟,在云雾中飘然若仙,它轻灵又朦胧,在雨中摇摇,如黑夜中烂漫的花朵的种子,将要拯救世界。
我没想出问题的答案,那鸟已经垂直落下了,种子早夭了。我的脚边是那棵黑色的娇艳的植物,是不是它杀了那只鸟?
是的,肯定是的……
我用尽全力把这株植物掰断,把枝条一根又一根地吃下,甜腻的汁水在我的口腔里爆开,我感受着肉与水,鲜活的生命在我的摧残下解脱了。
又有一个生命不再被折磨。
当然是世界的错。
最后一天,安静与死亡。
世界悄寂。世界正在走向完全腐朽,冷冽的风洒满了整个地球,黑色的云越压越下,我能清楚感觉到它,拥挤得像几百个灵魂压着我。人类们安静地站在大地上,无神、空洞、不语,昨日充斥着的不安感全部消散,他们呆滞地站着,一个个双手下垂,驼着脊背,恍如一棵棵被雷电劈过的树,无声无息。
我呢,我已无法描摹太阳的样子,甚至连光也无法描摹了,我已无法数清自己吃了多少人,又吸入了多少暗红的血液,我的由罪恶铺成的骨骼嘎吱作响,它叩击在我的心脏上,质问我的恶。
我站在山上,不再饥饿,也不再疯狂。我看着自己的肉体,枯败干瘪的皮肤逐渐变成黑色,指甲盖中倏然冒出鲜血,烈红色扑向我,扑向整座山。
我走向大山的深处,踏过贫瘠之地,踏过黑色白色无色的土地,踏过已无法触碰到土地,走到我真正的归宿。深坑中种满了肮脏的种子与枯萎的玫瑰,糜烂不堪的血液都干涸,一堆堆躯壳叠成小山,他们安宁地睡在罪恶的坑洞里。
天空中风云变幻了,有风碾碎了我,有云压迫向我。我看到一双太息般的眼,它哀伤悲恸又怨恨不已。
它仿佛在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回答,因为饿。
因为世界已兀自腐朽,我要做唯一鲜活的肉体,见证这世界盛大的死亡独白。
我疯狂地想笑,咽喉却干涸得说不出任何一个字节,我抠着自己的口腔,掰动我的牙齿,努力挤出那些口水,事实是一点没有。
我听到叹息,我听到哀鸣,我听到暴虐。
「迷途的蝴蝶,迈向死亡。
你没有生机,没有缄默。
你在垂死悲歌,你在鲜活舞蹈。
你在解脱他人,你在暴虐屠杀。
你将发泄自己最蛮荒的欲念。
你将保持最完整的人性。
你将从暗夜里爬起又倒下。
你将从自己向往的光明里坠落。
你将高高挂起。
你将无处遁逃。
你将杀死自己。」
那眼睛越来越多,在空旷的暗夜里闪闪发光,它们直勾勾地盯着我,要把我撕碎又装回又剁烂。
现在,我无处遁形,我不再理这些哀嚎的灵魂,我疯狂地哽咽着跑走,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呼吸困难,大脑过载,骨骼破碎,手脚溃烂,内脏疲乏,皮肤枯萎,咽喉肿痛,双耳无用,眼神空洞。
没事的,没事的……
我的药呢?我的肉呢?我的吃食都哪儿去了?
饥饿快杀了我。
我越发的生理不适换来一只手,这只手没有皮肤,没有肉体,苍白无力的骨骼覆盖在我的脸庞上,这指骨顶着我枯萎的脸,这指尖从我的下巴绕过去,绕到那个很远很远的坑洞。
我是快要死了吗?他在引导我去那个坑吗?那个埋葬着无数的我的坑。
那些躯体飘起,数以百计地向我冲来,他们双眼闭着,鲜活的肉体上沾满了玫瑰花瓣,双臂已张开,要拥抱最后一个我。
这些灵魂将我包裹,将我吞食。
飘远了,飘远了。
植物愤怒地生长,我灵魂的坑洞旁瞬时枝繁叶茂,那漆黑的不带半点瑕疵的枝条,粗壮鲜活,将我的灵魂缠住,要我永远安眠于此。
那些残破的灵魂硬生生地挤入我的躯壳,那七百个灵魂死死地遏制我的动作,那七百个残破的灵魂欲图把我抹除。
我不吃人,我吃人,我不吃人……
善与恶在我的心脏里徘徊,在我的血液里流转,最终平衡,完全平衡。
生机与鲜活的是我吗?死亡与哀愁的是我吗?欲望与可怕的是我吗?
冗长无用的快乐,冗长无用的痛苦,冗长无用的欲念,一切都是冗长且无用的。
咿呀啊啊,咿哈啊啊——
我既不安静,又没有生机。
啦哈啊,啦啦呀——
我飞向那个可怕的安静的深坑,那只手将我轻轻放下,我慢慢地躺下,我静静地合上眼,我缓缓放下这双手、这双腿、这双脚,我默默地与全部器官分离。
我的善,我的恶。
它得到了宽恕,它得到了惩戒,它是快乐的,它是悲伤的,它有爱,它剩恨,它绽放,它早夭,它与它扭打在一起又双双停息。
我深知。
只有矛盾才能构建人类。
这种无法自圆自证的本质成为了一切痛苦和幸福的根源。
我受到痛苦与幸福的折磨,我的翅翼就像我的脾脏即将断折,我抛弃了一切蛮荒与凄清与快乐。
我躺在这个坑洞里,躺在无尽的空濛的深渊里,看着抽离的灵魂,没说话。
我在寂静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