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顺有一本书叫《爱与思》,是讲生活儒学的。大意是说传统儒学作为一种形而上学,是有其本源的,这个本源在古代被理解为“圣人心传”的“道心”、“本心”、“天理”等等,是不证自明的先验来源,但现代人已经不太认可。所以他要破解传统,回归儒学的真正本源,即生活本身,并重构造儒家形而上学。
他说的“生活”,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生活,他这个“生活”是存在论的,是超越人的先验理性或经验生活之前的本源。用他的话说:是人像草木一样生活着的主客不分的混沌状态。人栖居于生活之中,由栖居而感悟“仁爱”。当“爱”发生时,人的主体性得以显现,人以此致“思”,从而建立以“仁”为核心的儒学形而上学体系。
他在这里是做了一个现象学的还原,就是要把一切客观外在的因素给悬置起来,一切预设的东西都先否定掉,不管任何外在的标签、概念和定义等等,就从最直观的地方开始。这个思路跟我们平常的思维不太一样,但是如果你顺着去思路去想的话,会发现确实也挺有道理。
举例子来说,我们通常是认为先有一个母亲,母亲生下一个婴儿,然后母亲和婴儿之间产生了情感,于是有了母婴之间的爱。但是按照黄玉顺的思路,是先有了爱,然后才有了母亲。如果一个母亲生下一个婴儿,但她不爱这个婴儿,那她就算不上一个母亲,婴儿也就没有妈妈。
母亲和婴儿在一起时,这就是在“生活”中,他们居于爱中而不自知。如果母亲感悟到“我爱孩子”,这时母亲的主体性就出来了,母亲和婴儿就同时诞生了。
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大意是说人和禽兽之间就差了一点点,这一点点就是仁义。有仁义才叫人,没有仁义就不叫人,是禽兽。王小波曾经批评说,孟子这个人讲道理讲不通就骂人禽兽。我虽然喜欢王小波,但这个地方我觉得他没有理解孟子。
孟子举例说,如果你看到一个孩子在水井边上,马上就掉下去了,这时候你是不是会砰的一下心动,很紧张,很担心,这个时候你生起的是恻隐之心。孟子说,这个侧隐之心就是仁,因为有这个恻隐之心,所以就是人,如果连这个恻隐之心都没有,那就不算是人。
所以黄玉顺这个想法虽然是从现象学出来的,但也很符合儒学传统的理路。
温尼科特有句很有名的话,说“没有婴儿这回事,只有母婴”。换句话说,没有母亲就不存在婴儿,反之亦然。他这个说法不是基于现象学,而是基于临床观察。是说,得不到母亲照抚的婴儿很难存活下去。
婴儿出生前后,只有一堆破碎的躯体感受,有了母亲的抱持,他才能够将那种好的躯体感受表征到他的主观精神世界,这会带给婴儿一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并安全地活着的感觉。
反之,在得不到很好的抱持时,他的精神世界也是破碎的,这种情况下,即使婴儿在现实世界当中存活下来,但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活着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甚至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
我们通常会觉得把孩子喂饱了、穿暖了,他就没事儿。实际上,当婴儿缺少母亲的关注和爱抚的时候,就会变得很虚弱,甚至可能会因此生病死掉。所以我们俗话说的“有奶就是娘”其实不对,是“有爱才有娘”。
罗汝芳说:所谓孔颜之乐的乐,就是快活,快活的意思就是畅快的活着,没有阻碍的活着,这种快活的感觉就是“仁”。用精神分析的话来说,就是有良好的自体体验且丰盈地活着。充分活着的首要条件就是父母的养育,所以儒家以孝慈立本,由仁爱始基,是有道理的。
不过,把爱作为本源比较容易引起误会,会被理解成亲情、友情、爱情之类个别情感,就不具有普遍意义和本体意义。所以我觉得不如直接说是“生”更好,“生”除了有黄玉顺所说的本源意义外,也是活的很丰盈、没有匮乏的感觉。这种“生”的感觉比“爱”更普遍、更直观。所谓的爱,并不能离开这个“生”的本源。爱,就是让彼此觉得更充实地活着的感受。仁,就是让自己和别人都活的很好的感觉。“生生之谓仁”,故而“仁爱”就是“生”,“生而活着”的良好感觉就是始基。
这个跟梁漱溟所说的“活着的意味”也有点相近,就是说,我们活着的不是别的,就是从那一点点意味里来。当我们在这个世界中,与环境中的人或物相遇时,别的还没有发生,首先是有那么一个意味出来,这是一个初始的感觉,这个初始感觉决定了你去看待这个人或物的方式、看法,你们关系、定位等等,这一点点意味是随感随有的,你一去想它就没有了。
这种“生的感觉”或者“活着的意味”从生命主体来看,也是其来有自,我以为是源于生命意志。当活的很畅快的时候,就是生命意志在自由表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