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最后一次联系苍山,是在大一的开学的那个夏天,燥热的空气在一寸寸地炙烤着她,若不尽力自持,有些不可名状的东西似乎就要喷涌而出。她稍稍稳住心绪,用冷静的口吻,敲下了她人生中对苍山说的最后一段话。
苍山:
见字如面。
今日心血来潮,翻到了很久以前写给你的日志,看到了你的评论和我的回复。言辞之间,尽是温暖与可爱。
我就着那条评论回复了你,不知你是否还能看到。斟酌许久,打算发一封邮件给你,也不确定你会不会查看。
想对你说,尽管我们分离的时间远远多于相处的时间,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我一直都记得你。
我们于初三相识,而今年,我已经大一了。我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你也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如今过得挺好,考上了大学,来到了你的城市,虽然没有去南京,但人生岂能尽如人意?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只是不知道,你如今又在何方呢?
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去到你向往的学校,时间过去太久,尽管我还记得你,但我已经不确定你说的“我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但可以笃定的事,我不会忘记你”这句话是否还有效用了。
像我这般执着于过去,便是你口中的“违世”,但现在,我要放下了。
“余生将成陌路 ,一去千里。暮霭中向你深深俯首,请你为我珍重。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终必成空。”
苍山,愿你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2015/10/05
安安
似石子投湖,如安安所料,她没有等来苍山的音讯。但这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完成了,最郑重的告别。
在和苍山相识长达五年的时光里,安安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对于安安来说,苍山活在他写的诗词里、文章里,还活在安安的截图里, 苍山送她的那本书扉页的题字里,以及那张已经遗失的内存卡里。这些虚无的东西,竟构成了安安关于苍山的,全部记忆。
那段往事已经随着网络数据的消除而烟消云散,只有一些稀少的截图在竭力证明着苍山存在过的痕迹。身边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除了那本书,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示她关于苍山的记忆,但她知道,他活在她心里。
最可怕的是,他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而存在,他活在她心里。
每当她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野棕榈》中的那一段话,“ 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什么。因此,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就丧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个记忆都得终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
是的,她想,在长达五年的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她最终选择了悲痛的不存在。
2012年的四月,安安在一个文学论坛里,信手点开了一篇题为《白驹词》帖子。
“俯仰天地,犹自卷沧桑。重门休,华兹攀折,枯荣定数,盛衰百年论兴亡。暮雨淋漓,酣畅处,不与人说,倚长亭风晚,落霞云黄。击节当风登楼上,风流年少不肯让。拟把疏狂,散发笑粗犷。”
除此之外,再无赘述。安安扫了一眼帖子的右下角的ID,聆封。
“聆封……”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在她心尖尖上打了个旋儿,指尖在键盘上翻飞,“聆封,沧海倾聆,故步自封?”
她心里默默地读着这首词,凭着这些字句正暗自揣测着作者,忽地便收到了回复。
而后与苍山失联的几年里,她时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就像这样的晴天,午后阳光微漾,她把这九个捂在心口的字掏出来,仔仔细细地擦拭,又由它晾晒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就算时间再久,也不会发霉。
他说的是,“聆封,聆天下而尘封物外。”
思绪微微出神的时候,安安收到了有新评论的提示。她点开,发现收到评论的是自己月把之前发的一篇帖子,帖子的内容是她写的一首诗,“漫卷朝光云雾开,城河九曲赤霞来。苍茫秋色连天里,不见露痕红雨台。”
帖子内容下方赫然正是那条新评论。“不见露痕红雨台,杨柳靧面春风裁。当歌把酒天边笑,雨后晴空排鹤来。”视线下移,评论者的ID,正是“聆封”。
她忽地来了兴致,思索良久,敲打键盘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嘴角轻轻抿着,她回,“雨后晴空排鹤来,建安风下捡尘埃。闲书不作庸庸碌,一引千丝五笔才。”
一颗心说不清缘由地,暗自期待着对方该如何接下去,不过浏览了则新闻的时间,安安刷新了网页,便看到了他的回复。“一引千丝五笔才,藏毫一笑上楼台。重峦万丈长河远,漫卷朝光云雾开。”
隔了几排空行,还有一句话。
“你好,我叫苍山。”
安安眼里亮晶晶的,她指尖翻飞,打出一排字,“你好,我叫安安。”
在诸多组成人类生活的概念里,安安对时间最为疑惑。时间真的无时无刻不在流逝吗?认识苍山之前或许是的,就像快速翻阅一本谈不上深刻的书,把一段平庸模糊的旋律从头哼唱到尾,自我是唯一的中心,时间环绕着她流逝。直到苍山出现,变成她环绕着苍山,而时间在他们之外。时间发挥作用的方式,是把她的生命切割成无数块,分别投进每个相对静止的瞬间。有座瞬间俘获了她,她身体的一部分就永远留在了那个瞬间,有座瞬间抛弃了她,她不能再想起,想起一次死一次。
在她被俘获的那些瞬间里,苍山是和她异常合拍的存在。他在这个当口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给她空虚的炉子突然添满了炭,她忽然有了做不完的事,要一遍遍打开电脑,把社交网络呈现的关于苍山的痕迹一点点掏出来,吃下去,全盘消化。合上发烫的机器,犹如结束仪式,对一具模糊的形体有了神圣的认识。在他们长达一年的交流中,安安真切地感受到,他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悄然生活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和她一样喜欢着东坡,一样热爱着文学,一样患着鼻窦炎却喜欢吃辣,一样向往着南京,又正好处在一样的年纪。每每想到有一个和她如此合拍的人和她共同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的时候,她心里就热热的,似乎就感觉自己就不再如此孤独。
是的,在被周围的人孤立排挤的年少时光里,苍山是她为数不多的安慰。在她纠结若干年后该在哪里定居的时候,他对她说,“是身如浮云,安可限南北。”在她被逼仄难熬的初三折磨得无所适从的时候,他对她说,“路一直都在,我也一样。”她把这些看得见摸不着的字句全部都截图下来,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她想,她要把这些小小的温暖收集起来,放在一个匣子里,以后偶尔打开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真切地感受到余温呢。
但是15岁的安安不知道,记忆是盖棺论定的,回忆是翻不得的,每每回溯,斯人早已千帆过尽,徒留自己伫立在现实与过往的两端,得失一目了然,无处可逃,曾经的言笑晏晏都裹上一层冰冷的色调,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15岁的安安只知道,在她坐在中考考场上的时候,苍山和她在同一个时间轴下,不同的空间里,同样坐在考场上,在朝着三年后通往南京的方向并肩而行。脱离了时空的概念,这是他们离的最近的时刻。
语文考试结束后,安安得知苍山因为闹钟抽风没叫他起床而迟到,反应激烈得直跳脚,孩子气地说,“我要帮你踩爆闹钟。”
苍山回复,“安安,你抓狂的样子,真好玩。”
安安无法猜测苍山打出这行字的时候是不是含着笑的,她只是有种没来由的直觉,苍山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一定是的。
上了高中之后,学业繁忙,安安和苍山之间的交流变得少了起来。在无数埋头苦学的长夜里,黑暗将一簇微弱的灯光捕捉,安安在那一堆堆书本与作业间,飘摇沉浮。
快溺于其中的时候,安安打开手机,进了论坛,看到了苍山最新的留言,“再黑色的高一,有我们彼此努力维持的心照不宣,也会更敞亮些吧。”
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头顶上,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围着,她抱着手机,反复将这句话读了好久。
安安和苍山没有彼此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彼此是什么模样,他们之间,没有谁主动跨出逾矩的那一步。网络是唯一把他们连接起来的漂浮的游丝,安安荡在这游丝之上,如履薄冰。下了网络,他们之间,应的是那句,“纵使相逢应不识”。
素日里,安安会遇到形形色色的男孩子,他们或阳光,或腼腆,或沉静,或活泼,在某些恍惚的瞬间,她会不可遏制地产生一些错觉,总觉得,苍山就生活在他们之中。然而下一秒,她就清醒地认识到,这不可能。
在可以触碰到的距离里,再没有和她如此契合的灵魂。他们之间,遥遥相隔,不知彼此身居何处,不知彼此面貌如何,但确是真切而唯一的存在。
繁重的学习生活中,他们依旧保持着并不频繁的联系,互相交流最近看的书,听的歌曲,以及遇到的人和事。
在那个小小的留言板里,安安无所顾忌地倾吐着她对这个世界的疑惑与不解,苍山都会一一耐心回复。无论留言与回复之间的时差有多久,她知道,只要她抛出信号,就会收到来自遥远另一端的回音,那是苍山的解惑与宽慰。
然而安安给苍山的最后一条留言停留在了2013年的夏天,“苍山,你说,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会相遇吗?”
安安从夏天等到了冬天,教室窗外的树叶都掉光了,枝桠已被修剪了几次,她上上下下论坛无数次,依然没有等来苍山的回复,却在第二年春等来了苍山的妹妹。
他妹妹说,我知道你就是安安,哥哥给我说过你,他让我告诉你,他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安安有些怔忡,她没有询问缘由,本来网络就是一张漂浮无依的网,无数人进进出出,这她早已知晓,然而这次离开的人是苍山,她觉得难以接受。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把苍山写过的诗词全部都誊抄在了一个笔记本上,又絮絮叨叨地写了一封长达半个本子的信,最后在扉页上写下了“苍山不见风花月”几个字,寄给了苍山的妹妹,托她把笔记本交给他。
他们之间的告别,竟需要第三个人来传达。安安觉得有些讽刺。
日子照旧,只是生活中再也没有苍山这个人,他像一阵风,毫无征兆地途径安安的生命,又仓促无痕地消逝而去。安安会想起他,在一些偶然却绝对的时刻,和从前一样悬在半空不知所措。她已经逐步学会像大人那样解决现实问题,能够自如地应对课业与人际。只有苍山是无解的,超现实的,无法用任何经验来概括。
就在这样悬在半空中,欲升不能,欲落不成的状态中,安安居然等来了苍山的回音,这是他在她生命中最后的音讯。
他寄来了一本东坡的词集,扉页上赫然是“赠安安”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落款是苍山。恍惚三年,白云苍狗,到头来竟只有这只言片语最为真实可触。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他保存多年的人生中的第一张内存卡,里面装了许多他们共同喜欢的东西,她提过的书,他喜欢的音乐,她常念的佛偈,以及,他给她写的十一封信。
安安从那些信里得知,他现在生活得很好,有了许多好朋友,也正在朝着想要奋斗的方向前进。
他将第十一封信命名为,“算是回应吧”,信里说:
灯火通明白帐回,风又吹吹,雪又飞飞。
青藤煮酒醉微微,朝也曰归,暮也曰归。
浴血森罗万魂悲,沙欲旗摧,土欲旗摧。
算来明月照空闺,梳上银辉,枕上银辉。
解甲重归故里乡,不似悲凉,胜似悲凉。
桃林三月水流香,花是天堂,草是天堂。
登轼楼高小蓬窗,难耐仓皇,进又何妨。
尘息扑面网如霜,眼也茫茫,耳也茫茫。
我自横刀血成河,敢逆天行,敢向天争。
而今于我俱虚无,山色还青,水色还青。
小道南山访胜名,不念卿卿,难忘卿卿。
梵经佛理笑吾应,山色无情,水色无情。
细雨含春送暖来,水雾拨开,霁雾拨开。
旧门斑驳路荒芜,笑溅花台,泪点梅苔。
花月何时入我怀,且共云哀,暂共云哀。
梦醒今朝该不该?眉落尘埃,眼落尘埃。
狂嘶战马指千军,情入心骸,伤入心骸。
loin des yeux, loin du coeur.
安安,再见。
苍山
安安脑海里忽地冒出了一年前她在苍山的留言板上分享给他的一段村上春树《且听风吟》里的句子,“一切都将一去杳然,任何人都无法将其捕获,我们便是这样活着。”
她没有再试图联系苍山,在他寄来的快递上,有他学校的地址,但她不想再打扰他。她有一本名为“苍山”的日记,断断续续地,记录了和苍山失联后的一年零一个月的日子:
“苍山,今天语文老师让我们写陶潜,我写的作文得了98分,但是我觉得写得不好,你看了也不会喜欢的。”
“苍山,我最近吃得太辣,鼻窦炎犯了,又流了鼻血,不知道你还有没有犯病?”
“苍山,你以前说你最喜欢吃排骨,我最近会做红烧排骨了,味道还不错,可惜你没有机会吃。”
“苍山……
……
“苍山,你为什么不说话?”
“苍山,再见。”
至此,她终于完成了,最长久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