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看朱熹的生平事迹,记得有一宗悬案,几百年来聚讼纷纭,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在男主角是朱熹的书里,唐仲友这个官儿当的简直不要太渣,理学大宗师朱夫子六上奏章严辞弹劾,不是学术斗争,不是政治手腕,单纯为了这颗良心,也是怒发冲冠义不容辞啊。南宋淳熙八年,就是西元1181年,浙东一地又是水灾又是旱灾,其实也不光这一年,看看朱熹当面对孝宗皇帝讲的话:“陛下临御二十年间,水旱盗贼,略无宁岁。”这脸打的如何?忠臣就是这样子。这相当于我当面对蒋主任说:哥,自从你当了主任,情指就没料了,开始倒血霉了啊,跟案子跟着跟着就跟丢了。这是什么原因呢?用朱夫子的话说,那肯定是“刑之远者或不当而近者或幸免与?君子有未用而小人有未去与?大臣失其职而贱者窃其柄与?直谅之言罕闻而谄谀者众与?德义之风未著而赃污者骋与?货赂或上流而恩泽不下究与?责人或已详而反躬者有未至与?夫必有是数者,然后可以召灾而致异。”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您老人家赏罚不明,亲小人远君子,用人不当,喜欢拍马屁的啊。这几样但凡有一样,就可以招灾而致异啊。当然,我不会这么对他讲,因为他不是宋孝宗,我也不是朱夫子。瞧,我就是举个栗子。朱熹这话说着就瞄准标靶了,唐仲友,就是他抓的典型。孝宗继位二十年,几乎年年闹灾,这当然跟什么君子小人马屁精什么的没关联,我们老家还年年涨水呢,地界这么大,什么事都没有才叫怪了,皇上非要宣称自己是天帝之子,这黑锅是他自己要背,大家也只好顺着他说。史书记载,孝宗说:“朕见灾恐惧,未尝不一日三省吾身。”可见得入戏颇深。
这淳熙八年的水旱灾比往年更严重一些,据记载,致使百姓“卖田拆屋,所伐桑柘,鬻妻子,贷耕牛,无所不至...鱼虾螺蚌久已竭泽,野菜草根取掘又尽。百万生齿,饥困支离,衣不盖形,面无人色,扶老携幼,号呼宛转,所在成群,见之使人酸辛,怵惕不忍。”难以想象江浙地区的鱼虾螺蚌都捕摸殆尽是什么情景。朱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从江西调任至浙东,巡按赈荒诸事。朱熹是讲究正心诚意,存天理灭人欲的大宗师,是怀揣人生理想、学术理想、道德理想来到受灾地的,这时候儒家已经从“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发展到“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了。可是上自朝廷宰辅、下至地主官吏,却对连年灾荒司空见惯,只望虚应故事,做点表面的赈济,但求心安敷衍了事而已。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老夫子一面上书朝廷,提出一系列有关蠲除税租、革弊救民的举政措施,一面又向朝廷申要款项,赈粜赈济,并到各州县实地巡历,杳看赈荒措置落实情况。可想而知,他受到了诸多与在朝重臣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贪官滑吏的阻挠。于是,他一面对朝廷的所作所为提出严厉批评,一面接二连三地奏劾起那些被他认为有碍荒政的官吏,而时任台州守的唐仲友便是他着重打击的目标。
唐仲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浙江金华人,这会儿正在台州当官。他也是做学问的,也刻书,宋刻本是古籍里的至宝,他刻的《荀子》人称“宋椠上驷”,被赞“雕镂之精,不在北宋蜀刻之下”,现在日本尚有藏本,奉为国宝。朱熹上章弹劾后,唐仲友不服,遂上章自辨,与此同时,吏部尚书郑丙、右正言蒋继周、给事中王信等朝臣纷纷上章举荐唐仲友,称其为有清望的儒臣,预先办起了取保。事情就这样变复杂起来了。事件平息后,笔记小说纷纷纭纭,说法五花八门,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有说唐仲友与吕祖谦有仇,而朱熹跟吕祖谦是好朋友,学术思想上也接近;有说他与陈亮有仇,曾经讥笑陈亮学问粗疏,陈亮学问近于事功,跟经学家比确实“粗疏”,朱熹跟陈亮关系起初也是挺好,可两人书信往来,朱夫子也是嫌弃他的粗疏的。但朋友嘛,别人嫌弃跟自己嫌弃是两码事。尤其是当陈亮提供了一个唐仲友跟他争夺妓女的八卦后,朱夫子大笔一挥,作为罪状写在奏折里了。在宋朝,官家是办有官妓的,有编制,有保障,就是没自由。唐仲友在台州守那会儿,台州地面有个名妓叫严蕊的,很有才华,小词写的非常出色。有才华的人,自然就不太想靠脸靠身体了。严蕊就一直向衙门申请脱籍,可一直被押着没批,为什么?严小姐业务精通,工作能力强,关系着台州GDP啊。唐大人也是有学问有才华的人,就非常赏识,两人一来二去的相熟了,严小姐就经常出入唐家大院,一起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说到琴棋诗画,又从琴棋诗画说到月亮星星,交情更加深厚,结果被人捅了上去。因为政府虽然允许官妓陪宴奉酒,可是不允许私侍寝席啊。你说你们俩在后院说了一宿闲话,喝了一肚子茶水,谁信?闹了官司还不打紧,刚好闹到朱熹那里去了。朱熹二话不说,生平最恨狐狸精,就把严蕊关进大牢,严刑拷问。严小姐不光有才华,还有骨气有节操,就是不肯说唐仲友的坏话,决心一死酬知己。还没死呢,朱大人就调走了,换了岳大人。只要不牵扯到私人情感,清官还是很多的。岳大人一看,八成是有冤情,就让她自诉冤情,严小姐一边哭一边写了一首词,这词有名了,叫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什么意思?八个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岳大人一看落了泪,大笔一挥,判她从良。远在远方的朱熹落了个用妓女陷害唐仲友的名声,吓得赶紧又上奏章自辩。
唐仲友其实也算个有能力的好官了,学问上宗蜀学,《金华耆旧补》里说他:“仲友邃于经学,通性命之理,下至天文地理、兵农、礼乐刑政、阴阳度数、郊社学校、井地封野,探索考订,体该本末,一一可见诸用。”恰恰就是其驳杂的学问令学宗伊洛的朱熹厌恶,再加上抓住他以公款刻书及与营妓有染这样一些于节行有亏之事大做文章,而不甘心仅限于其政绩的良恶,说的太多,使得谁都能插上几嘴,终于,多年以后,有人翻起他自己的老账。南宋宁宗庆元二年,即西元1196年,监察御史沈继祖弹劾朱熹,历数其“不敬于君、”“玩侮朝廷、”“为害风教”、“私故人财”、“引诱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至官则与之偕行、”“家妇不夫而孕”等十大罪状,主张将朱熹斩首,以绝“朱学”,你看,也没怎么说他学问不好。可惜的是,唐仲友已经过世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