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
偌大的寿王府,层峦叠翠,蜿蜒的溪流止了歌声,往日欢唱的小鸟屏住了呼吸。那丫环、下人们早得了消息,能多远就多远地躲着我,实在避不开的,也忙福了一福,蹑手蹑脚远去。经历过昨晚的无眠之夜,我虽两眼干涩,但满脑子还是她的裙裾,她的笑容,她袅娜的、扭动的身影。
"小婉,小婉",我嗫嚅着,"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王爷,早!"一清脆的声音传来.
我猛抬头,发觉自个已到望母亭.这亭建在一土丘上,原是为惦念亡母所建,但其实平日来的很少,可现在怎就鬼使神差地到了这儿?"难道——,玉环,咱俩若心有灵犀,你快快进入我的视线,哪怕只一眼便也足够!"我希翼着,顾不得金丝架上的巧嘴八哥,便翘首眺望.但眼眸中浩浩荡荡的兴庆宫,给我的是一片茫茫和如缕如蔓的丝竹声,我望着望着,不觉泪漫上了双眼:
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
面对你
你所在的方向.
因为你,我渴望成长,我要眺望你
或者被你眺望
请把你的讯息告诉我
无论欢乐
悲伤
我都会随你摇摆
歌唱
即便
即便我老了,老的丢光了叶子
我也要
站着
无言的凝望
就如你知道的从前
从前那样
这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忙抹去眼泪,只见我的主薄、一袭青衣小帽的韩干慌张张而来,边喘边道,"殿下,宫里来人了,来……."
"宫里?莫非是小婉?”我心中的水活了.
但不等我多想,一群人乌云般压了过来,我抬眼望去,领头的正是手握拂尘的高力士,只见他来到我近前,朗声道:"寿王接旨,跪——!"
我赶忙下了望母亭,匍匐在尘埃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人用心,方悟真宰,妇女勤道,自昔罕闻。今有寿王妃杨氏,身为藩国嫔妃,素以端庄大方示人,虽畅享荣华富贵,但不忘修心养性。值此皇太后忌辰,朕欲给太后祈福之际,杨氏玉环敢于担当,勇给寡人分忧,克尽人臣职守,特意请求出家为太后超度,这种精神难能可贵,实属我大唐子民楷模。为了弘扬这种道德风范,让大唐子民知晓此等亮节高风,进而加强我大唐精神文明建设,朕特满足杨氏这一由衷请求,并诏告天下,恩准其为女道士,赐号“太真”。
钦此
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初二
我一字一句地聆听着,生怕漏了点滴,但当我听到“恩准其为女道士”时,脑袋“嗡”地一声,软在了地上。
“……王爷,王爷!”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画龙雕风的床上,主薄韩干正围着自己焦急地喊叫。我挣起身,踉跄了几步,韩干忙掺住我,我穿行在有过小婉身影的屋子里,我抚摸着小婉穿过的衣服、贴过的花黄,我把头埋在有她气息的被褥里,我踱在有她舞步的回廊上,念及过往,我语无伦次地唠叨着:
那年,在青春的簇拥下,我们激动过:潮满的时候,是您,也是我最浪漫的季节。
终于得到了您,我急迫地让您遮住了我的眼情。是的,因为您我失去了整个森林,可没有您,给我整个森林有什么用?
终于找到了在风中舞蹈的您。我被您的靓丽俘虏了,一种莫名的心绪迫使我扑入您的怀中。霎那间,您更靓了,是不是因我绽放了全部?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没人能找到我,也没人来读我的心事。地上,地上只有一堆火的余烬,俄尔也被风吹去。
“王爷……”,韩干陪着小心,推推我。
我愣怔过来,呆呆地看了他片刻,道,“备马。”
不远处,滚过轰隆隆的雷声。
韩干看了看天,担心道,“王爷——。”
“备马!”
无奈,韩干冲到门口,大喊:“备马!”
我一听到那“咴恢”的嘶鸣声,便立马冲进愈来愈密的雨里。
敬陵,亦在烟雨中,那陵柏受了春雨的滋润,愈发苍翠了;那庙宇祠榭经过春雨的抚慰,更显得庄严肃穆。一路抽打着快马的我见到这些,如见到百般呵护我的母亲,我滚落马下,匍匐到母亲的陵前,止不住的泪伴着雨泣下:母亲,你生受委屈,死受追谥,留下破履般的儿啊,生无人恤,但愿死后能让人怜惜……,我想一阵,哭一阵,母亲在世时所受的恩宠,母亲离世后得到的冷遇;与玉环共舞同飞的温情,但“发乎情,止于礼”的无计,那种种花儿般在我眼前次第开放。……别了玉环,但愿永别能让你追忆我对你的温情。
哭罢,我又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便踉踉跄跄地来到崖前,思忖着:直接跳下去呢,还是把自已挂到这歪脖子树上?辗转片刻,我拿定了主意:父皇,我要把自已挂到这树上,但愿你能读懂孩儿的抗议!
当我脱了紫袍,正忙碌之际,一串冷冷的声音叮叮咣咣而来,“好啦,差不多就行啦,以死明志,你父皇就会痛惜?你忘了你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之过去?”
“谁?”我惊愕地回首,只见身后楚楚地站了一人,圆沿软帽面纱低垂,上红下绿的裙裾贴在身上,该伏的伏,该起的起,在我的生命里,印象最深的除了母亲,便是……,几个女子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排开了队,“小婉,梅妃,欣宜姐姐?”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
“为什么帮我?”
“哦……”这女子沉吟片刻,道,“帮你便是帮我自己。”
“怎么帮?”我理理被雨吻湿的长发,坐在石阶上,心中蓦然涌出一股暖意。
“你确信玉环对你有过情意?”
“怎会没有?”我眼前又浮现出过去的种种,最亲密的那次,我俩共舞毕,她倒在我的臂弯里,我深情地望着她,她望着我的目光也迷离着,当我俩的嘴唇将要亲密接触时,她嘻嘻一笑,把手放在我的嘴上,笑道,“发乎情,止乎礼,等三年礼成,我再与殿下共度花烛良宵”,说罢,趁我没反应过来,飞快地在我额头盖了个章,盈盈笑着远去,最勾魂的是那回眸一笑,至今,至今……,我说不下去了,整个人陷进了甜密的回忆里。
“那好,你修书一封,我作你的信鸽。”
希望又亮了我的心田,我悄作沉思,便狠狠心,咬破中指,在白绸衣上疾书。
玉环洗漱完毕,敲着木鱼做了一会早课,便站在一面大镜子前,镜中的她婀娜着,那一身浅灰色道袍也遮不住她那流光溢彩,她摆了个欲飞的动作,欣赏了一番自己,尽管她对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可皇上十多天没露面了,按捺不住的忐忑随着时日不断淤积。
蓦然,她感觉门口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如石子般碎了道观的静谧,她忙追过去,但门外唯有清风在枝上摇曳,不知名的小鸟“嘎”了一声慌慌逃离。她摇摇头,正欲关上门扉,却见地上躺了一物,随风翕张着。她忙摊开来,整个人被这熟悉的文字、被这血书俘虏了:
那年,飞累的你终于歇在了我的井沿上……。尽管您歇息的时候,我听不到你的歌声看不到你飞翔的样子但您汲水的神情还是感动了我。知道么,您走后我的心情就没平静过,而您,匆匆的您在意过这份相思吗?
“人非草木,熟能无情,殿下——,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不知你一番心意?是你把草鸡般的我妆扮成了凤凰,是你给我架起了通天的长梯。但即应了喻,何让我又遇了亮?天啊,你让我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这样思忖着,玉环不由地把头埋在血书里,泣道,“我爱上了独一无二的他,就不能不辜负你!”
“辜负谁呀?”
一熟悉的声音传来,玉环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一身便装的明皇缓缓抽出白缎,瞟了一眼,厉声道,“何人?敢坏我大唐楷模清修?”
玉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陛下息怒,是寿王关切奴婢,奴婢念及往事,感念寿王栽培,由是伤心。”
“来呀!”明皇冲门外喊。
“陛下……”,高力士慌张张涌入,躬身听令。
“着人去寿王府,把那不屑之子及这般文字统统搜来,朕要看看他安的什么心!”
“遵旨……”,高力士唱了声,打发人而去。
明皇脸朝天,闭着眼静了片刻,俯身扶起玉环,道,“昨夜太后给我捎话了,还夸你呢,走,陪朕踏青去。”
观外,春风和煦,梨花点点,桃红片片,绿闪着亮,青滴着翠,玉环暗思,“草木一春,人生一世,竞相争艳,同也”,不由地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明皇虽与她并排走着,却无此兴致,当见一亭,便一展令人不明深浅的脸,对身后的从人吩咐道,“给这亭里摆上果馔,再宣李待诏,让他给太真道人助兴。”
“是,”从人答应声,飞去。
不一时,一干众人俱到,我自知大祸临头,独个匍匐在地上,抖个不停。
明皇边与玉环享用果馔,边道,“李待诏太白,能否替朕看看那些文字?”说罢,他指指高力士捧的木匣。
“遵旨,”李白答应声,翻寻起来,俄尔,不顾礼数的笑了起来,“妈呀,这写的啥呀,文理不通,律不律,绝不绝的,”一边捋着美髯道,“此物只宜天上有,恰若银河落九天。”
“当真?”明皇变色站起。
李白呵呵笑了,“是啊,皇上,语无伦次可不如此那般,……咦,这首还有点意思,但也……,嗨,皇上细听……,”说着,李白踱着步念了起来:
在这大唐的园林,我徘徊着,
我在寻前朝的
葬花人。
看啊,她似乎向我走来,
飘零的红叶里,也飘零着
忧郁的眼神
唏嘘后,又是离别时分
我啊我和她一样,期待花开
可也听得懂
花落的声音
“呵呵,这也叫诗,你这孩子,脑袋定然坏了。”明皇脸色展了许多,“李待诏,教教他什么是诗!”
“遵命,”李白施了一礼,边踱步边道:
名花倾国两相欢,
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我听着他们的言语心放了下来,待李白这马屁诗做完,父皇朗声大笑之际,我忙抽出韩干的奔马图,趋近几尺,道,“父皇,都怪孩儿处事不周,惹父皇生气,今孩儿得一骏图,望父皇喜欢。”
高力士匆忙呈上。
明皇看了,大喜,"快收藏!"一边对我道,"瑁儿还是有识人辨物之长的,你那小心思为父明白,不还惦念玉环嘛,可要适应变化啊,不能钻进牛角尖里安然自得,而要心胸坦荡,遇事多为咱大唐社稷考虑,今玉环已是咱大唐精神楷模了,你断不可再打扰她。
"父皇教训的是。"我又匍匐地上。
"好了,起来吧,念你育人有功,为父要赏你……,"说着,他转向吃着荔枝的玉环,沉吟道,"赏什么好呢?"
玉环忙吐出荔枝核,道,"寿王教诲,贫道自会感恩戴德,但昔日环有孝在身,名为寿王妃,实为府中歌妓,为公子哥儿逗乐凑趣而已,今已出家,专心为太后启福,与寿王再无瓜葛,若要赏赐他,但凭陛下。"
我听了,心象被刀割了几下,疼痛难耐。父皇却大喜,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驱颜开。
"好,好,寿王本就遥领益州大都督,剑南节度大使,只是一直没去赴任,现着瑁儿黄金万两,即刻去视察政务,军务,不日报与朕知!"
我陡然明白了,但还是俯地谢恩。
"高力士,着人去御马坊选匹良马,助寿王立马动身。"
"父王,你双管齐下、逼的好紧!"我暗自思量着,但死过一回的我已没了先前的冲动。这时,马声嘶鸣,踢踏声阵阵,我谢过父王,在满耳的欢笑声中,跃身上马,忍不住再回首,只见颜色更浓的小婉,正和父王嬉笑着,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我只好叹口气,一边默念着,"只要你过的比我好!"一边不舍地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