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汉三爷爷

  新春佳节上坟祭祖,是中国人传统习俗,尤其是广大中原地区,以此表达对先辈们的感念。而如今,由于清明时节农人大都在外忙于打拼,因而春节祭祖在心头显得愈发清晰而沉重,血管内奔腾着的,是溯洄的原动力。

我是其中一员。

今年春节,我回了老家,给母亲上坟。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生前曾抱怨自己命不好,自幼父母双亡,丈夫太过懦弱;但她又很自豪,自己拉扯大一帮儿女,死了也能闭眼了。听得我们孩子几个泪水涟涟,暗下决心,将来长大了好好报答母亲,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待",上天终没给我们这个机会……

正月初一清晨结束了简单而复杂迎新年仪式后,我和父亲挎着篮子(里面是打好的黄纸、几挂鞭炮),来到安葬母亲的河北田地里。粗粗算来,母亲离开我们已有十多年了。插在坟前原本是招魂幡的细柳条,茁壮成长,如今已是碗口粗细。柳枝依依,春发秋零,日日夜夜抚慰着地下安睡的母亲。

  清理了坟头的杂木枯草,点燃重重叠叠的黄纸,纸灰飞扬,如蝶飞舞,我眼含热泪,双膝下跪磕了三个头,起身燃放鞭炮。然后又拿着几刀黄纸给路西田地里爷爷奶奶上了坟。“你再拿一刀去,别忘了你三爷爷,”旁边的父亲扭头叮嘱道。我心头一惊,要不是这句提醒,我差点忘了爷爷奶奶坟头的南边还有三爷爷的坟头。可举目望去,麦苗列列青青,哪里还有三爷爷的坟头呢?前几年,镇里突起平坟运动,所有坟头要全部推平,违者罚款,于是一夜之间坟头荡然无存。然而一阵风过后,人们纷纷把坟头又立了起来,比原来的还要大,还要圆:大家似乎较劲似的在堆。然而我三爷爷的坟头却没再冒出来,谁又会在他的坟头添一抔黄土呢?

因为他是一个光棍汉,农村俗称“绝户”。

他名讳张朝德,是我爷爷辈的,排行老三。对于他年轻时的历史,从老一辈口中,我只听到零星一点。解放前三爷爷参加过什么武装队伍,国民党的?共产党的?还是土匪队伍?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一枪没放,极有可能枪也没摸着,就脚底抹油跑了回来。三爷爷活的时候,很少向别人透露自己那段历史,而别人独不放过、调侃他时,他只是咧嘴笑笑,抓抓秃脑勺,抹抹口水(牙齿下岗了)。

虽然三爷爷是孤家寡人,但过日子却丝毫不含糊,一切向别人看齐:别人地里种什么,他也努力种什么;别人逢年过节怎么过,他也努力怎么过,一样不落,虽然排场、档次较低些。而令人称奇的是,他烟熏火燎的黑土屋里物件种类庞杂,堪称“博物馆”。从针头线脑到杀猪刀,从老鼠药到捕鱼罾,等等。所以别人缺个什么家伙什,都喜欢向他借,他也乐于助人,但前提是有借有还,还时还要送上几句奉承话,否则“后果自负”。   

农闲时节,像他那样上了年纪的人,三五成群,或者地上用土块划上五行图斗一斗,或者摆摆龙门阵。而这些他都不会,或者不喜欢。他喜欢的是,亮出古铜色的膀子下河捕鱼,和一群年轻人,或者像独行侠,游走江湖。三爷爷熬的鱼汤那是真地道的鱼汤:肉多,汤白,味足,油油的,盛在粗黑大瓷碗里,热气袅袅,上面飘着绿绿的葱花。

  只是想猫在三爷爷的黑屋里喝到他熬制的美味鱼汤,是有“代价”的,那就是捕鱼时要替他打下手。小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屁颠屁颠地跟三爷爷去捕鱼,不单单是为吃香的、喝辣的。有水草的地方,一笊插下去,三爷爷的大手伸到内面一阵搅腾。一道银光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在我面前,鲫鱼或草鱼!它们不甘心地睁着眼、弓起身弹跳几下,终被我捉入篓中。三爷爷抛的有时也不全是鱼。“三儿,上来啦!”一条长长的东西落在我手臂上,蛇?!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冷汗直流,而河中的三爷爷恶作剧后嘎嘎大笑。有时我抹着眼泪回家告他的黑状,但结果往往不了了之,而我也常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三爷爷为什么会打光棍?这个问题从未有人提及。我想大概还是困挠了男人们几千年的难题:穷。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三爷爷似乎心有不甘。于是总有上门收兔毛的人十分热情,为他保媒拉线。而三爷爷每次都信以为真,递上烟袋,然后郑重其事,上下打扮一新(借来的行头)去集市相亲。然而似乎每次夕阳西下,女人的毛也没见着,一个人却杵在那里好大半天。由于脚不习惯穿皮鞋,常常带着两脚水泡回来,只是不知收兔毛的从三爷爷那里揩了多少兔毛。但三爷爷似乎仍痴心不改,直到他去了敬老院才算消停。

终究是一个人,势单力薄,三爷爷虽然努力跟进,然而生活始终紧巴巴的。但他的烟瘾又很大,尽管患有气管炎,戒是戒不掉了,也无意去戒。他旱抽烟袋,就拾别人丢在地上的烟屁股,一只,二只,三只……一一剥掉卷纸,多的储存在烟袋里。或坐在地头,或坐在床头,将烟丝摁尽烟锅里,火柴点燃,深吸一口,烟锅乍红,徐徐喷出,三爷爷的日子就在烟雾缭绕、一吸一吐中悄悄滑走。

那天,三爷爷屈着身子,侧躺在地上,老泪纵横,嘴里直唤着娘亲,他烟熏火燎的房屋一场大雨后倒塌了。我第一次见到一个老人如此难过,而且他也不是别人。旁边听着听着,我也流了一脸眼泪,可我无能为力,甚至不知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替他拍掉一身的尘泥。

他只能去敬老院,尽管他不愿意去。好在不太远,所以他隔三差五就回来,经常一个人站在房屋废墟前发呆,或者在别人家门口坐坐。他沉默了很多,好像变了一个人,不会说话了,傍晚又低头默默走了回去。

大约二个月后,敬老院打电话来,说三爷爷死了。族里去了几个男人,用一口白茬棺材将三爷爷抬了回来。棺材上放只毛快掉光的公鸡,用以导引亡魂归来。据说,三爷爷半夜里口渴起床,一头栽倒地上,早晨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保持着栽倒时模样。

三爷爷生前努力追求与别人一样,而他的后事自己无法控制,极其潦草,没有经幡,没有哭声,没有…那天晚上,大队部放映了场电影,大家很开心。

黄纸熊熊燃烧,映红了我的脸,我深深跪了下去。三爷爷,希望你在那边有一间永不倒塌的房屋,有幸福的家庭,至少有条河,河中有许多的鱼游来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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