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的少爷秦临风,年及弱冠,人如其名,玉树临风。长身玉立,宽肩窄腰,谦逊的样子像极了初春时绽出绿芽儿的柳条。他一副皮囊长得好看,在外时连出门踏春的小姐都忍不住会多看他两眼。但他偏偏一心一意地只沉醉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人酸他:“你家那样大的家业,老爷子怕是不会让你去考功名的。那你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秦逸风勾勾唇角:“谁告诉你只有考功名的人才能读书?生意人更要读书,读书知理明志,胸怀天下,这先是做人之本,人之于世先学做人再立业,经商要懂仁,懂信和义,方能做一个义商,不当奸商。”当即说的人家哑口无言。
这秦逸风其实也不是真的不希望考功名。毕竟那是明朝,轻视商人。虽然秦家和林家都是大户人家,金银满屋,米烂陈仓,但是明朝律法明文规定,商人不许用银做碗筷器具,见了小小县官也仍要下跪行礼,连家中器物摆设都有各种条条框框来拘束着。连他去学堂上学都受到排挤。他念的学堂是城里最好的,先生严厉,拿着戒尺,边教书边一遍遍踱着步子。看见谁上课不认真,便用戒尺严厉地惩戒,直打到学生一遍遍小声求饶“不敢啦,不敢啦”,方才作罢。但是学堂的学生大多是秀才举人之后,对商贾出身的秦逸风委实看不上,在秦逸风上学的第一天,就聚在一起嘲笑他:“你这个卖货郎,来上学作甚?学几个数字便回去做你一辈子的卖货郎吧”一群半大小子,把书一本本丢向他,满地经史子集,朱子理学。他莫名的很委屈,那也是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人也分三六九等,而他,恰是那低等人中的一个。秦逸风心里其实也是不甘的,才华满腹但却无用武之地。莫非这一世就真的只能做一个“卖货郎”?但是若是真的只是,这参加科举考试的念头还是悄悄萌芽了。
林家老爷,有一双儿女。
小儿子名唤若彧,虽然年仅十三,但却天天跟着林老爷去铺子上打理生意,林老爷跟伙计交代着生意的事,他便站在一边默默地听。他这个人最不喜奢华,穿一身粗布长衫,在自家铺子上经常被当作小伙计叫去使唤。他脾气也好,被当作伙计也不恼,“反正都是自己铺子上的事,让我做事也是好的,正好了解一下店里的运作。”林老爷问他为什么不告诉那些伙计他是少当家,他这样回答的。
长女单名一个清字,生的极其漂亮,父母相当宠爱,连弟弟林若彧都说,阿姐,你千万要嫁一个对你好的人,若你未来的夫婿对你不好,哪怕你能忍,我都不能让他快活的。年芳十五,说媒的人便踏破了门槛。这个道,东家的李公子长相俊俏;那个道,西家杨公子学富五车;这个说,南家的吴公子家道殷实;那个说,北家的刘公子脾气温和。只可惜,任他们说破了嘴皮子,林清的眼睛里也只能容下隔壁宅子里那个长自己五岁的小哥哥。她天性顽劣,父亲请来的教书先生被她气走了一个又一个,不通诗书,但是偏偏记得秦临风教她的那几句“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其实秦临风也不过是闲来无事,读到了,边教了她,只是难为这林清平时不爱诗书,他教的这几句倒是认认真真记下来了,读一遍,便跟着想一遍,脑海里便又浮现出秦临风教自己的模样。说起来她也确实不是读书那块料,秦临风都把诗念了两遍,林清还是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只是痴痴傻傻得看着他。秦临风莫名觉得想笑。伸手轻轻推了林清的脑袋瓜一把,说:“痴儿,我说的意境你可懂了?”
那时正是初春,雨后初晴,屋外有一棵常青树,终年茂盛,阳光被大树挡了个七七八八,只撒进书房零星的点点碎金,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的芳香。秦临风眉眼带笑,对林清是藏不住的宠溺。林清却是深深地陷进了他如画的眉眼里去。
先生总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概先生也没见过像临风哥哥这样比玉还好看的公子哥了吧。林清悄悄地这样想着。
林清总爱在闺房放一盏小兔子形状的花灯,别人都不知道原因,只有秦临风知道,那盏灯,是自己在去年元月十五陪着林清逛灯市的时候送她的。她如此珍重,他也自然明白她的心意。仔细想一想,今年五月初六,是个好时候,便早一点向父亲说一声,在那天去向林家提亲吧。想来两方长辈应该不会反对这桩婚事,而且也该早一点给清儿一个承诺。
今年的元宵节,也快到了,也不知道今年送她个什么物事好。秦临风放下书本,站在书房窗边,看着外面那一地的白雪。书房里的火盆点燃了,倒也不冷。暖暖的黄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他眼里的一点光。
元宵节很快来了,那天秦临风早早地温了书,便匆匆出来陪着林清堆雪人儿。林清脸颊和鼻头都冻的红红的,却止不住的高兴,脸上的笑容跟个小孩子似得。一会儿跑去拿了两个煤球当雪人的眼睛,一会儿去寻了根胡萝卜当鼻子。秦临风往周围看了看,问:“若彧人呢?”林清跪在雪地上拍着雪人的肚子,头都没抬:“跟我爹爹去铺子上了,爹爹说教他看账。”秦临风想了想,说:“你弟弟最爱吃我家厨娘做的汤圆儿,我让厨娘煮上,一会儿我陪你带着汤圆儿去你家铺子上去看他吧!”一听他这么说,林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说:“可是真的?”秦临风认真地说:“骗你作甚?”。这下子林清连雪人儿都不堆了,嚷着赶紧去找厨娘。厨娘开始煮汤圆儿了,林清还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台旁边,认认真真地等着。厨娘都觉得好笑:“丫头,去大厅等着吧,煮好了给你拿出来。”林清不肯,直说怕汤圆放久了不好吃,要在它捞起来的时候就感觉装起来送去。秦临风见她执着,也不再劝了。在厨娘煮汤圆的时候,林清还絮絮叨叨地控诉自家爹爹有多么多么不近人情,自己是多么多么希望弟弟今天也能陪着自己玩……越说越气,还狠狠地跺了跺脚。秦临风听着,看她牢骚发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开始劝:“若彧是你家生意的继承人,林老爷自然要更严厉一些的。何况若彧又喜欢铺子上的那些事,去铺子上他也应该是乐意的。”林清想想,好像也有道理,但是还是因为弟弟没有陪自己过元宵节而愤愤然。秦临风看着她的脸鼓着,总想伸手捏一把。嘴上还是好声好气地劝着:“你看这汤圆儿都熟了,一会儿若彧看见你去看他肯定高兴,林老爷肯定也高兴。”林清气呼呼地说:“我不给我爹带汤圆。”虽然这样说,但是,捞汤圆儿的时候,林清还是多带了一碗。
小孩儿心性。秦临风不由得这么想着,笑了。
到了林家铺子上的时候,伙计还吃了一惊,连忙招呼着他们进去店里:“秦少爷,你怎么带小姐来了?这雪天路滑,摔了可怎么办?”秦临风笑一笑:“有我在,怎会让你家小姐摔着?这元宵节你怎么也没回去过节?”伙计苦笑一声:“老母在春节前就没熬住,早早地去了,我还回家作甚?看着一屋子的东西,想母亲想的紧。还不如在店里打点着,林老爷又大方,念着我在元宵节还在店里,还给我多发了几吊钱。”秦临风一怔,随即安慰道:“生老病死皆是人生逃不过的命数,你又如此孝顺,想来你母亲在天之灵也是慰藉的。”
林清听他们说着,忙加了一句:“要不然你也同我们一起吃汤圆吧,这汤圆是秦家的厨娘给煮的,可好吃了。你也试试。”伙计听言颇为感动,对林清说:“秦少爷和我家公子小姐都是善人,对我们这些下人也这样好。”
正说着,林若彧听见声音,已经出来看了,见林清在铺子上,当即飞奔过去:“阿姐,你怎么来了?”林清摸摸他的头,说:“还不是念着你在店里没汤圆儿吃,帮你带了汤圆来。”林若彧看着林清,羞赧地笑:“若彧也不是小孩子了,吃不吃汤圆都无所谓的。”林清沉下脸来:“你才十三呢,你不是小孩谁是?我都十五了,可是还是希望一直做个小孩子。”
林老爷闻言接了一句:“还好意思说呢,都是大姑娘了,一天天没个正形。”“那又如何?”林若彧在林清反驳前接上话头,“只要我一人长大就好,我护着宠着姐姐,姐姐什么都不用管,一辈子当个小孩子好了。”几人闻言都笑了。
林老爷领着他们去里面的偏厅坐下,对秦临风说:“这样大的雪,清儿不懂事,还让你陪她走这一遭。”秦临风落了坐,向着林老爷说:“伯父不必如此客气,清儿想来我陪她来一趟又有何妨?小时候也总带着她到处跑呢!而且外面风雪也停了有一段时间了。”
林清将汤圆端出来,还是热乎的。几人分了汤圆,一边吃一边闲话家常。林清和若彧讨论着今天外面的大雪,秦临风则陪着林老爷说着生意上的事。
屋里火盆正旺,橘黄色的火光跳跃着,一室暖黄。
不知不觉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秦临风带着林清,辞别林家父子,踏上归程。然而走到一半,林清的注意力就被远处的灯市吸引住了,抬起头期盼地盯着秦临风。她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此时更像有许多小星星聚在里面。秦临风被她盯着,终于心软了,轻轻戳戳她的额头:“就你事多!”
林清闻言,欢呼起来,像脱笼的小金丝雀,飞也似得奔向灯市。秦临风吓了一跳,赶紧跟上,大声说着:“注意脚下。”
灯市上人山人海,又有各式花灯,当街还有耍把式的,那人在大冬天还穿的相当单薄,手里拿着一个火把,另一手拎着一个酒壶。拿起壶猛灌一口酒,转脸喷向火把,火把瞬间熊熊燃起一大片火焰。围观的人齐齐叫好,林清也跟着鼓起掌来。眼睛不经意一瞥,林清的注意力又全被吸引走了。
那是横贯杨木城的一条河,平时有货郎凭水运货,今天是元宵节,河岸聚满了放莲花灯的男男女女。
杨木城有个风俗,若是恋人,元宵节就不放孔明灯,而要去河里放莲花灯,莲花灯漂的越远,象征着两人的爱情走的越久。
若是以前,他们也只是看看便走了,而现在,不一样了。
秦临风左看右看,拉着林清走向了一个卖莲花灯的小摊。林清脸羞得通红,一点都没问,只是跟着他走。
秦临风买了灯,又找小贩借了火,将莲花灯点燃。秦临风点火的时候,林清就捧着灯,眼看着那灯芯燃起弱弱的火苗,幽幽照亮了两人的脸。林清满心欢喜地看着秦临风,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小的倒影,秦临风也看着她,眼睛里是说不尽的温柔。
“清儿,我们自小相识,迄今十五载。小时候我是你的临风哥哥,带着你玩耍。你喜欢玩过家家,一直是我的新娘子。如今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那样多的人爱慕你。我也渐渐害怕,怕哪一天你就嫁给别人了,那样我就彻底失去你了。我不想失去你。你可愿意嫁给我,再做一次我的新娘子,未来也让我做你一辈子的临风哥哥?”
林清望着他,眼底含泪,她发现原来平时沉稳的秦临风也会有那样手足无措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说不清楚的一种光芒,像是期盼,又像是担心,他捧着莲花灯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她想一想,说:“我也不想失去你。”
那一刻,天际刚好有烟花绽放,河里有流水东去,河边的男男女女抬起头去望。时间似乎突然变得好慢好慢,慢的像一帧帧的电影。秦临风和林清没有抬头看烟火,只是望着对方,在对方的眼眸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两个人在河边放下莲花灯,看着莲花灯飘远,相视一笑,牵手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踏上回家的路。然而他们并没有看见,莲花灯只飘到河道的一个拐角,就被一个大浪突然淹没,迅速沉入河底,再不可见。
第二年的春天,秦临风终于还是说服了父亲,带着一匹白马和一筐书,踏上了去京城的路,他要去赶今年的科举,若错过,又要等三年了。
离去那天,林清送他。春天的城门前,柳树已然开始发芽,鹅黄鹅黄的,随着风摆来摆去。
林清思考了好久,总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挣扎了一会儿,只是低头替他理了理袖口,说了句“你胃不好,可要记得吃饭。”
秦临风点点头,伸手将她耳边的乱发拢到耳后。低语道:“等我。”说完便牵着白马转身离去。
林清注视着他的身影一点点变小,远去,一直到看不见。她默默得又在心里提醒自己,他是真的走了啊。
从那以后,林清就收起了爱玩的性子,不再装成小公子去赌马了,也不再想方设法得赶走教书先生了,她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开始读书,开始向厨娘学做饭,开始学着其他的女子做女红。她也开始期待,期待着秦临风的回归,期待他说的成亲。
但是那一年他没有回来。
那年的除夕,她早早地将秦老爷接到府里,嘱咐家人好生伺候,然后便踩着皑皑白雪去了城门,她上了城墙,翘首以盼。风很大,雪也很大,她冻得瑟瑟发抖。但她不敢离开,总觉得秦临风应该会回来,这可是过年啊,他肯定得赶回来。要是他回来了,她肯定要拧一把他的肩膀,然后狠狠地质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回信,他肯定要哄着她,他一哄,自己肯定又气不起来了,只好拿眼睛瞪他。
只可惜,林清胡思乱想了许久,都没看见他的身影。快黄昏的时候,若彧过来了,一脸的眼泪,他对林清说:“阿姐,我们回家吧。”林清有点惊讶,但也没问,太冷了,她说话都有点不利索。然后和若彧一起回了家,看见家里的小丫鬟都在抹眼泪,林老爷也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但是没见秦老爷。屋里烧着火,暖融融的,但她一时还缓不过来,哆哆嗦嗦得看着他们。若彧扶着她,林老爷说:“孩子,你要坚强。”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原来就在这一天,之前派去京城打探秦临风消息的人终于赶回来了,他们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秦临风没了消息。秦临风根本没能赶到京城,在途径一个小县城时遇上了山贼,抢走了钱财后杀人灭口。留下一地书籍和一具尸体。因为不是当地人,所以衙门一直没能确定死者身份。而打探消息的人在京城查找很久一无所获后才开始向沿途的衙门打听。而那个被杀之人的扇子的落款,就是秦临风。
消息到时,秦老爷还不肯相信,直到那人拿出一本带着秦临风签名的书和扇子,才终于晕倒了过去。
林清头开始疼,耳边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谁的声音都听不见,林清看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若彧拉着姐姐的手,哭着又说了些什么。林清晃晃悠悠地想伸手拿那把带血的扇子,没想到一个没站稳,摔了下去,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后来的几年,林清都过得混混沌沌,不爱出门,别人跟她说话她也要反应好久,只喜欢坐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看桃花,那就是她最快乐的消遣了。
秦临风走的第三年,林清染上了一场大病,治了许久,总不见好。有一天,若彧过来看她,结果平常这个时候还在昏睡的林清那天精神特别好,还让若彧扶着她去走走。若彧高兴得不得了,陪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和她说了好多话,还说:“阿姐,你放心,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来给你治病,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林清笑了笑。
那天晚上,林清又梦见了秦临风,一如当初的温柔,他终于伸手握住了林清的手,说:“清儿,我回来了。”林清在梦里露出了微笑。
第二天,进屋打扫的小丫鬟发现已经死去的林清,吓得扫帚都掉在地上。
林府传来哭声,但林清却终于等来了他的临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