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毛孩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浑身是毛的孩子,一个女孩子。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体毛,应该是上初中没多久。脱下小学时丑的千篇一律的校服,发育的没发育的女孩子们,开始慢慢换上各式各样的裙子。乖巧的我,内心蠢蠢欲动,又怕被人说臭美、爱打扮。怀着小小的心思,脆弱又敏感。可没等做出什么决定,我就突然发现了我小腿上那一根根突兀的毛发,大概一公分长,和我头发一样又黑又硬,从膝盖以下到离脚踝两三公分的地方均匀分布,正面比腿肚又要密一些,我吓了一跳。我至今不知道那些毛是青春期发育了长出来的,还是一直都有只不过我才注意到。然而我知道的是,其他的女同学裙子下露出的小腿都那么光洁,也许我是个怪物。
后来我还是拥有了一条裙子,妈妈带我上县城的时候买的,那条裙子还在我老家的衣柜里放着:那是一条白底蓝碎花的棉质吊带连衣裙,收腰大裙摆的款式,胸口和裙摆有着蓝色的蕾丝花边,侧边开着那时还不常见的隐形拉链,裙子长度到膝盖,妈妈还给我搭了一件白色蕾丝披肩。这套衣服让我高兴了有一个月,我常常在家穿,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的身姿,想象着自己变成仙女,或者公主。却极少穿出去,更不敢穿去学校。后来我知道了裤袜这种东西,不透肉的那种。于是初中快毕业拍毕业照那会儿,我在六月的太阳底下套着厚裤袜,终于把裙子穿到了学校。可是很难受,我能感受到腰部甚至腿弯都被汗湿了,像是整个人泡在热水里,真的很难受,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体毛给我带来的麻烦,和发自心底的难过。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们一样随便穿漂亮的裙子。
上了高中,学校规定每天穿校服,大家都没有穿裙子的机会了。学业慢慢重起来,对这方面的心思也就基本上被封存了。然而身体没有停止生长,附着在身体上那些毛发也没有停止猖獗。不仅腿毛越来越长,唇毛也慢慢冒了出来。有一天坐我前桌的矮子掉过头,一脸认真地问我:“你怎么也长胡子了?”我楞了一下,低头继续写作业,眼睛一下子热了。两天没理他,直到他跟我道歉,说不知道我会这么在意。后来又有很多人问过我这句话,包括我可爱的学生,或认真或玩笑,或恶意或无意,我都只能笑而不语。
到了大学我认识了眉毛夹,别人都用来修眉毛,而在我这儿,它更常用来拔唇毛。跟眉毛不一样,拔唇毛的痛,就像是要把皮撕下来,而我竟然忍下来了了,基本上每一两个月,唇毛重新长得跟原来一样,我都要认真拔一次。我发现体毛这件事不知不觉已经改变了我很多,或者说这么多年,它已经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生活。我怕热却从不穿短裤短裙;我怕疼却亲手把唇毛一根根拔干净;我是“别人家的孩子”却渴望成为别人。这件事,让我越来越否定自己,我要用很多做的好的事证明自己优秀,才能抵消一点点这件事带来的自卑。心里一直在斗争、一直在拉扯,此消彼长、从没停止。
慢慢地我发现,这种事情并不少,这种别人轻而易举得到甚至生来就有,而自己要千万倍努力才可能拥有,甚至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高中时的一个好朋友,每每跟我提到家里的事都忍不住掉眼泪。妈妈把她放在亲戚家里,每次跟爸爸打电话只能听到爸爸问她要多少钱。她说她恨寄人篱下的感觉。家这个概念,对于她来说似乎是错的。
那时候还有一个同学,学习特别努力,上课从来都端端正正,下课在自己座位上做题,遇到不会的就小心翼翼地问别人。可每次考试后,墙上的成绩表上,她的名字还是只能在最后十几行徘徊。她会失落,过了两天又继续端端正正,默默练题。可不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法排到哪怕前二分之一。
去年在网上有很多人关注一个女生,她因为小时候意外而毁了容。起初大家觉得是p出来的,是炒作,因为对比了她的朋友圈、微博这些社交账号上的动态,发现她的经济条件较好,而且展现出来的是一个很上进很乐观,社交活动频繁的女生形象,根本不像毁容如此严重的人。看到时我很惊讶,因为我在学校见过她,这样一张脸,实在很难让人不注意。每次看见她,都马上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怕她看见,我想她一定不喜欢别人注视的眼光,就像我害怕别人看见我的腿。那时我的腿毛已经长到两三厘米长,而且因为长期穿长裤,腿毛卷曲在一起,甚过很多男人的腿了。
毕业后我来了上海,发现我的学生一出生就拥有了很多人奋斗终身都得不到的东西。无疑他们的物质和精神都是富足的,他们依然会有各种各样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也许在我看来那些是无关紧要甚至滑稽的需求,但他们的无奈和苦恼是真实的,心理需求的缺失或许和我并无分别?退一步,他们的父母肯定是富裕过中国大多数人的,可是否一样也会有些爱而不得的事物?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和那些异常茂盛的体毛斗争,我有好几把眉毛夹,脱毛膏是夏天必买的日用品之一,试过脱毛仪,而顽强的它似乎一直在提醒我,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是多么丑陋,我比不上别人,我不值得被爱。直到此刻,它依旧陪伴着我。它给了我很多的障碍,比如不能自由地穿着、不能大大方方地和别人相处、不自信以及由此而来形成的敏感、忧郁的性格……但是它也至少没能阻止我走和跑、没能阻止我学习和吃饭、没能阻止我做大部分正常人可以做到的事。
而以后呢?它会不会妨碍我找对象?结婚?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我能找到办法彻底让它离开,得到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光洁皮肤,也许即使最后我祛除了它,也还是无法祛除它带来的自卑以及这么多年所受的折磨。更大的可能是我还会继续想要那些别人生来就有而我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