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那间“便民小卖部”是我和丈夫阿强的小小天地。他做快递员,风里雨里穿梭;我守着这方寸柜台,卖些油盐酱醋。每日傍晚,我总早早备好热腾腾的馄饨,面皮薄透如纸,馅料鲜香四溢,只待阿强那辆旧电动车熟悉的声响由远及近。然而最近,那声音却总被夜色浸透,才迟迟归来,带着一身难以言喻的香水气味,只说是城南新开了大厂,包裹如山,实在推脱不得。
我心里那点疑云,像角落里无人拂拭的蛛网,日复一日,越结越厚。他脱下的工服,我总要细细翻检,仿佛那皱褶里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某日,指尖竟触到一丝滑腻,抽出一看,是半截藕荷色的丝巾,角落绣着两个小字,针脚细密却模糊不清。我的心骤然沉下去,像坠入冰窟,胃里却灼烧般翻腾。这陌生而柔腻的触感,如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刺穿了长久以来勉强维持的平静。
终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窗外雨声如注,塑料门帘被风抽打得噼啪作响,像谁在暗处呜咽。阿强匆匆扒了几口饭,又抓起雨衣,那藕荷色的一角,竟又从他雨衣口袋边缘悄然探出,湿漉漉地贴在深蓝的雨衣上,格外刺眼。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风雨,也彻底关上了我最后一丝犹豫。我猛地推开面前那碗已凝了薄薄油花的馄饨,汤水溅出,在柜台上留下几滴冰冷的圆斑。抓起雨伞,一头扎进门外滂沱的雨幕里。
雨水冰冷地砸在伞面上,密集得令人窒息。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前方那团昏黄的车灯,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前路。城南,那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低矮的房屋在雨夜里沉默着,像蹲踞的兽。阿强的车灯最终停在一排灰暗的平房前。他利索地停好车,从后座抱出一个不小的纸箱,径直走向其中一扇门。
我悄悄贴近那扇蒙着水汽的窗。屋内灯光昏黄,映出一个极其瘦小的老太太身影,满头银发稀疏。她颤巍巍地打开门,脸上瞬间绽开孩子般纯粹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她脸上纵横的沟壑。阿强熟稔地侧身进去,声音透过薄薄的窗棂传来:“妈,药给您送来了,还有您爱吃的酱菜。”——那声“妈”,叫得如此自然,仿佛早已融入骨血。
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酱油的暗渍,她轻轻抚摸着阿强被雨水打湿的脸颊,眼神浑浊却盛满了依赖的光:“儿啊……淋着雨了?快擦擦……妈给你留了热汤……”桌上,一只蓝白相间的药盒静静立着,盒角磨损得圆润,上面印着几个字:“盐酸多奈哌齐片”。旁边,那方藕荷色的丝巾被仔细叠好,搁在老人枕边,像一朵褪色的花。此刻我才看清,那模糊的绣字,分明是“平安”。
窗外的雨声仿佛瞬间被抽空,世界一片寂静。原来他每日绕行城南,风雨无阻,是奔向这盏孤灯下等待的暮年。那“香水味”,不过是廉价花露水与陈旧木柜、药味混杂的气息。我悄悄退后,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无声地淌过脸颊,又咸又涩。我默默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伞也忘了撑开,任凭雨水冲刷着脸颊,仿佛这样就能洗去心头的愧疚与震撼。
回到小卖部,那碗馄饨早已冰冷,凝脂般的油花结成了块。我默默端起碗,重新点燃炉火。蓝色的火苗温柔地舔着锅底,清水渐渐泛起细密的气泡。我将那碗冷透的馄饨轻轻倒入锅中,热气重新升腾起来,氤氲了小小的厨房。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馄饨在滚水中上下沉浮,慢慢舒展,重新变得饱满而温热。浓郁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引得我眼中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酸涩,又一次汹涌地弥漫开来。
炉火安静燃烧,水汽温柔弥漫,人间烟火气里,藏着多少我们未曾深嗅的芬芳。我守着这重新沸腾的一锅暖意,泪水无声滑落——原来有些香气,竟能让人闻着闻着,便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