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很糟糕的父亲,关于这点我从来没有跟我哥交流过,我理所当然觉得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他不会那么多年租住在外不愿踏足家门,也不愿张口叫一声“爸”。
从我记事起,家里从来就没有和和美美的日子。奶奶生日摆寿宴,他聚集一伙人餐后聚赌,输掉好几千,酒意加上输钱的怒意,晚上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春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团团圆圆,我跟母亲出摊回来,家里总是乌灯黑火冷灶头,不用问当天夜里又 得去那个大排档或者大街上拖回喝得酩酊大醉满嘴秽语的;突然那天晚上发起酒疯来,拿着菜刀三更半夜砍我哥的房门,各种叫嚣辱骂。那人每天都要灌上一两斤高浓度的白酒,在猪朋狗友的怂恿下膨胀起来就没有量可言,酒量不好酒品不行,我们家常年是奶奶老泪纵横,母亲唉声叹气,哥哥和我吓得瑟瑟发抖,直到后来结婚摆酒,我都尽量一切从简,我怕所有喜庆日都变成家人的灾难日。
我恨这样的父亲,从来没有感受到父爱。小学的时候,我成绩很好,在那所乡镇小学里考试总是前几名,老师宠爱同学羡慕,但是我很害怕开家长会,我不敢想像那个满身酒气,衣衫褴褛,穿着磨损严重拖鞋,手脚缝隙全是污垢的父亲出现在教室的场景,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尊都会在小伙伴们的指指点点中轰塌。幸亏,那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空参加过我的家长会。后来,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我哥也在那所高中,不同的是,我是寄宿生,我哥是走读生。母亲一直在市郊做摊贩生意,大概是十来岁的那会,父亲放下他那不成气候的耕种随母亲一起干个体户。他们在城乡结合部污水横流的地方租了一间大棚屋,只有一个空的混凝土框架,父亲加建了两个房间,父母一间,我奶奶一间,我哥在所谓的厅里打地铺。我不知道我哥是怎么在那所简陋破败的房子里度过他的高中生涯的,反正每到周末不得不回家我就恐惧。那所破房子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回去后我爸安排我跟八十多岁的奶奶挤一张单人床,夏天蒸笼冬天冰窟,还有满屋子的尿骚味(奶奶年迈行动不便,拉撒都在小屋子里解决)。那时都已经2000年了,没有电视机没有热水器,周末回去后舍友在谈论电视节目我只好装睡觉,生理期来了大冬天的不敢洗冷水澡,我只好胡乱搽几把身体,连白色的校服裙我都不敢带回去晾洗,因为周边都是卖夜宵的摊贩,衣物上很容易都是黏糊糊的油烟。后来高考临近了,每天放学后校门口都围满了送汤水送水果的家长,每个舍友都享受到这样的福利,我的落寞无法言传。学校放了三天假期回家商讨填报志愿,商量是没有必要的,我爸妈不懂这些,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他们说不出我在那所大学念的什么专业。那时我不知道抽的什么疯,回去后嘟囔了几句关于喝汤的事情,后来我如愿喝上了骨头汤,后来我在考语文那天上吐下泻差点晕倒在考场上,后来我知道那骨头是从周边私宰点买回来,心里除了恨,还是恨。九十年代的时候个体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手头上有不少钱,都借给了身边的那些阿谀奉承的地痞流氓市井之徒,都贡献给身边的小酒馆,都吞云吐雾去了,从来没有想着给妻儿改善生活,连我高考前的这顿汤都要贪便宜去买这种病猪。
上大学了,我终于离开那个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家。报道的那天,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父亲借口晕车不去送我。文盲的母亲带着我,两个没有坐过长途车的乡下人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到省城。大学的四年,我仿佛没有父亲一般,他从来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给我,直到毕业也没有亲人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以为我已习惯,但是看着别人的热闹,我还是失落得躲起来哭。我结婚前一天,他醉醺醺地跟我说,我晕车,就不跟过去你老公那边了。我终于崩溃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像洪水缺堤,我质问他,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什么嫁妆都没有,连我要出嫁了,双方家长应该坐在主席上你都说晕车不去,不过是三个小时的车程,要让我记恨一辈子吗?他低头不语。那天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频频进出房间喝水拿纸巾,每次瞥到,午夜电视阴暗的光照到睡在木沙发的他,泪水就止不住。隔天他去了,穿着他的稍微干净的衣服,还是那双拖鞋。我还是记恨他一辈子了,婚后除了回去看奶奶,除了那些不得不回去的节日,我很少跟他接触,没有电话没有交流,我们的隔阂越来越大。只是偶尔在跟我哥哥我母亲的通讯中知道,他又把我给二老的钱借出去了,他赌博跟别人顶嘴了,他喝醉去我哥的小店里喊打喊杀.....我黯然之外有点庆幸,远走他乡的我终于不用直面这些无法收拾的局面了。
他临走前两年,是医院里的常客,辗转于各家医院的住院部,糖尿病腹积水肝硬化痛风大肠出血,各种症状都找上门。医嘱留院观察,禁烟酒甜食各种,他通通都做不到,经常偷偷地自己就出院回家了,烟酒也没有断过,即使在医院也不配合治疗,拔吊针辱骂医生护士是常有的事情。那几所医院都拿他没办法,来就接待,不接受治疗就找我哥签知情书,偷跑了就让我妈来收拾行李。他精力还那么充沛,还那么跟我们大吵大闹,医生也说都不是致命的病,我们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那天早上他的生命就哑然而止。我赶回去的时候,那么瘦小的躯体僵硬在木板上,紧抿着的苍白的嘴唇再也不会骂人了。之前我是权当没有父亲,那一刻,我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生活还得继续,我们很少说起他。直到前几天,我哥跟我说,其实他觉得父亲是一个不错的人。我困惑了,为什么我能想起的都是不堪?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细细回顾他的种种,想起幼年我骑在他肩膀上走在田埂上,想起他用自行车驼着我骑行十多公里去看我母亲,想起别人都说女孩子不需要念那么多书他每次都是毫不犹豫地付学费,想起冬天里他那粗糙而温暖的手,想起我找到好工作时他脸上自豪的笑。小的时候,他是不是也爱过我们的?在他的内心深入,是不是也爱我们的?
从前,我对他好像没有那么多怨念的。后来上了重点初中高中大学,身边从社会中高层家庭出来的同学越来越多了,从他们身上我以一个旁观者的窥探的目光,看到别人父亲的模样,跟他迥然不一样。他邋遢酗酒,不懂关心温情爱护照顾,而别人的父亲嘘寒问暖循循善导,这些强烈的对比在我敏感脆弱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日复日,年复年,我用身边人父亲的标准来要求他,而他从来做不到,于是我判他死刑了,一个糟糕的父亲。直到多年后,我哥说他是一个不错的人。我开始动摇,开始反思。 我跟父亲的人生轨迹是截然不同的,知识最终使得我在这个大城市里立足,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接触交际的都是跟自己相当的人。而我哥,还是生活在那个城市的边缘,住在城乡结合部的房子里。我哥,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虽然他文化水平没有我高,但是他看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比我强多了。上学那会,我是在我哥的光环笼罩下过来的,教过我哥再教我的老师都对他的聪明赞口不绝,可惜后来高中反叛期一时想不开从重点高中辍学了,之后就跟着我父母做小贩混日子了。父亲出来讨生活后,因为求学的关系,我几乎没有怎么跟他长时间在一起生活过,跟他接触最多的是我哥。他们都是这个社会比较底层的人,周边都是小摊贩,外地来穗的城周工厂务工人员,无业流民,民工,小偷赌徒之流,为了生活他们这些人偷抢拐骗,作奸犯科,小偷小摸什么都来,打骂妻儿,不赡养老人比比皆是,我哥跟这些人接触多了,慢慢开始了解我父亲的不易了,他看到的这些人再反观我的父亲,没有抛妻弃子,没有负债累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家庭,偶尔还接济下过不下去的朋友,对我奶奶也是赡养送终。
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我哥和我对父亲的要求都是以身边的人作为参照物。他觉得他不错,是因为周边都是更糟糕的人,他起码没有那样。我觉得他糟糕,是因为别人家的父亲把他比下去了。我的境地让我对他缺少认同和理解,其实,他是不错的。